此心曾与木兰舟(一)(1 / 1)

“泡药浴的桶不见了,床还在。”殷绪走来走去,将自己有些微记忆的东西都指给聂清林看:“这里原先还有个垫子,是当时照顾我的侍女给我缝的,又厚又软,外面用上好的丝缎裹着,夏天也不觉得热,也不知道被扔到哪里了。”

“这把刀居然还在!”殷绪的手在一张矮几上摸来摸去,须臾,矮几底部掉出来了一柄一掌长的刻刀,花纹别致又精巧,刀柄很小,用起来也不费劲,是为五六岁的孩童量身打造的,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之一,离开商宫时还想过要带走,只可惜当时时间太紧,没有机会。

“据说这是我父亲送的,商宫有禁令,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们,不过他们倒经常借着先生的手送点小东西进来。”殷绪轻轻抚摸着刻刀上的花纹,这个身体的父母在他一出生时就把他送进了商宫,以至于殷绪对于他们的了解仅限于别人口中的“他长得不像父亲更像母亲”,虽然他心里已经认定了还在那个世界等候的爸爸妈妈,可对于这个世界未曾谋面的父母,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

“有一年冬天,母亲亲手缝了一床被子想给我送来,可是被子太大了,就被先王的侍卫拦了下来。”殷绪轻轻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说我生病的,急急忙忙地就过来了,结果被子没送到,当天晚上我就发了高烧。”

聂清林默默地抱住了殷绪。

殷绪停住,半晌,拍了拍聂清林:“好啦,我又不是来讲故事的,今天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一个密室。”

“密室?”聂清林眉间微蹙:“子时已过,若不尽快回去,一旦被付疏篆发觉,你会很难做。”

“那也不能再拖了,”殷绪抿了抿唇:“只有在商子密召见我之前找到密室里的符令,才能抢得先机,密室的暗门就在这间屋子里,以我们两个的速度,一个时辰应当足够用了。”

聂清林点点头,不再多言,和殷绪分头找起来。

“我真是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殷绪捏住鼻子努力不让灰尘飘进来:“先生说召集巫禁军的符令就在这里,可是这暗门怎么就找不到呢?”

聂清林道:“你确定就是这间屋子?”

“当然确定,”殷绪抹了把汗:“我当初可是把这里的每一寸地板都摸遍了,如果没有密室,老……先生到哪里藏符令?”

“为何只摸了地板?”聂清林在一排摆件中慢慢摸索着。

“因为……”说到这里,殷绪诡异的停顿了下。

聂清林听出了些不对:“因为什么?”

殷绪沉默半天,恶狠狠道:“因为够不到!”

以他十年前那个小身板,能够到什么!最多就是把地板摸一遍好吧!

老道士告诉他有关符令之事时已经来不及给他指明确切的地点了,想来他也没曾想过殷绪真的有一天会回到商宫,寻找这块符令吧!

聂清林听着殷绪恶狠狠的口吻只觉好笑,突然,手下按到什么凸起,“铮”的一声,在三个并排挺立的巫人铜像后,缓缓出现了一扇门。

“师兄,你真厉害!”殷绪毫不吝啬于赞美,扑过去在聂清林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

聂清林向来招架不住殷绪的蜜糖攻势,拍了拍殷绪的头:“快去找吧。”

殷绪走到暗门前,迟疑片刻,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聂清林:“师兄,如果我现在说不知道怎么把门打开,你会不会揍我?”

这回连聂清林脸上都罕见地出现了超出五秒的呆滞,他拳头痒了又痒,始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难道那位先生没有告诉你?”

“是啊,他确实没说啊!”殷绪捂脸,一副不忍直视眼前惨状的样子:“我对天发誓,他只说符令在这间屋子里,连密室都是我自己推出来的嘛!”

聂清林叹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那你就好好想一想,他是否教过你什么不用懂但必须背下来的东西,这暗门所刻颇似龟甲卦象,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想起点什么。”殷绪手指环圈抵住下巴,又仔细地摸了一遍暗门上的图案:“像是……伏羲所创——先天八卦!”

“绪儿,今日教你一物,我只说一遍,能不能记住,就看你的造化了。”老道士摸着殷绪的头,大手把着小手,慢慢在龟甲上刻画着什么。

当年的殷绪不太服气的撇撇嘴:“我背东西从来不忘的,你尽管来好了。”

“好,绪儿最聪慧。”老道士仍是温润的笑着,揉乱殷绪柔顺乌黑的散发:“那就记住吧,记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

“巽伏三,坎生九,六爻皆虚,渊深不测,离明两重,行人不归。山水蒙、水天需、天水讼、地水师……山风蛊、地泽临……乾坤不见,阴阳错生。”

扑面而来的记忆涌入脑海,殷绪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才发现,手指早已脱离他控制的在暗门上繁杂的凸起中找出了一个隐藏极深的图形,与当年老道士手把手教他在龟甲上刻的那个图案悄然重合,刚才还令自己手足无措的暗门,轻而易举地,揭开了自己神秘的面纱。

聂清林举步欲进,却见殷绪脸上一片煞白,脚像是在原地生了根,一动不动。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这个样子,怎么想都不对,聂清林揽住殷绪僵硬的身体,轻轻拍打:“殷绪,说话!你怎么了?”

如此数十下,殷绪的瞳孔才恢复焦距,背脊也逐渐柔软下来。

“别担心,我没事了。”殷绪缓过神来,有些疲倦地抵在聂清林身上:“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方才的感觉绝对不正常!殷绪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头疼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欲喷薄而出,泄洪一般难以压制。脑海中骤然闪过的画面分明就是他和老道士,可他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且不说他一向记忆力极佳,即便是遗忘,也应该只是记忆模糊些罢了,怎会如同被凭空抹去一般忘记,又以这种方式如此突兀的回来?

难道是锦都那次留下的后遗症?

“好点没有?”聂清林紧张地抱紧殷绪,生怕他再出现什么问题。

“好多了,”殷绪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勉强控制自己的身体离开聂清林的怀抱:“我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他有些摇晃的走了几步,还没等手碰到门上,那门就自动的开了。

“这是……”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殷绪还是吃了一惊:“禹鼎!”

禹王铸九鼎,分别雕铸九州物产,奇珍异兽,精致无比。其中的扬州鼎还是殷绪在风言滨那里看到的,而眼前这个填充了整个密室的铜鼎,显然也是九鼎之一——雍州鼎。

聂清林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雍州鼎,心中也是一片震惊。

“难道这就是巫禁军的符令?”殷绪嘴角微微抽搐:“这个……我想咱们两个应该是……带不走的。”他还不想当秦武王。

非但他们带不走,就是再来几百人,也很难从这里安然无恙的把鼎运送出去,原因无他,目标太大。

“殷绪,”聂清林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巫禁军究竟是什么。”

殷绪一怔:“我一直以为,巫禁军就是现在掌握在商子密手中的那支黑衣军队,但那支军队……说实话,更像是专属于他的王族护卫军,根本与巫字没有半点关系,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若巫禁军不是巫禁军呢?”脑海中似有一条丝线,将一切看似有关系没关系的,串联在一起,思路空前的清晰。

雍州,商、蓝泽、西戎三国交界,齐纳镇,是雍州最北部的城镇,西临拉姆山,山后就是蓝泽和西戎,政治位置极为显眼,而雍州鼎却藏在商宫的密室里,与老道士统辖的巫禁军密切相关,这其中,又隐藏了多少秘密?

“亳都的所谓巫禁军,不过是商子密为掩盖自己根本没有得到大祭司承认而做出的蒙蔽世人的假象,而真正的巫禁军,就在雍州。”殷绪唇角轻启:“师兄,我们可以走了。”

回去的路上,东方乍白,殷绪趴在聂清林背上,良久,殷绪轻轻一叹:“师兄。”

聂清林微微偏过头:“嗯?”

“很多时候,我都会迷茫。”殷绪将头埋在聂清林颈窝处:“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老道士其实并不想让他走上这条路,当初把他送到鼎昇门,就是希望他重新开始,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是他自己拒绝了,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就不能后悔。

“其实我曾想过,完成锦都的任务后就假死逃脱,从此仗剑天涯,做我想做的事,可是才离开不到一个月,我就知道不可能,因为我根本放不下。”

“可我真的有点累了,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做才……我不知道。”

“有我么?”聂清林突然到。

“什么?”

他不懂,聂清林就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要的未来里,有我吗?”

“有。”殷绪笑了。

“怎样都有?”

“怎样都有。”

“那就不用迷茫,”聂清林还是淡淡的,但托在殷绪臀下的手却微微使力:“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在你身边。”

直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