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暮云长(十三)(1 / 1)

夜晚很快降临,亳都城中一片漆黑,仅有三两盏打更人的灯火,星星点点,照不明那一片夜幕。

身边景物飞速而过,聂清林看着越来越荒芜的小道和渐渐远去的亳都城门,心下已有定论。

“商宫?”他低声问道。

“嗯。”殷绪的回答同样简洁。

过了祭台,周围更是寥无人烟,四周密林死一般的寂静,密密麻麻的枝桠将黯淡月光拒之门外,伸手不见五指,更显阴深可怖。

“师兄怕不怕黑?”殷绪一边脚下飞快移动,一边腾出嘴来不正经,其实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他这闲不住嘴的毛病已经很少,可以说几乎不犯了,可只要一对上聂清林,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总想想逗一逗他。

聂清林淡淡瞟他一眼:“你怕?”

殷绪脸不红心不跳:“是啊,我最怕黑啦!师兄让我抱一抱好不好?抱一抱我就不怕啦!”

黑暗中,聂清林眼角弯了弯。

习武之人夜视能力极好,殷绪小心机得逞,慢慢地贴了上去,一把搂住聂清林的腰,眼睛满足地眯了眯。

世上最悲惨的,莫过于看得见吃不着,他好不容易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却立马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和聂清林分隔两地,到现在两人的关系还维持在亲一亲抱一抱的小儿科阶段,他都要郁闷死了,眼下二人好不容易独处,要是还不把握机会占点便宜,他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聂清林身上挂树袋熊一样挂着殷绪,刚开始还能维持原速不变,偏偏殷绪双手一点都不老实,在他腰间摸来摸去,稍有机会就揩一把油,又在他伸手去捉的时候迅速收回,乌亮亮的瞳仁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脸无辜。

聂清林想腾出手教训殷绪,又怕殷绪抓不稳掉下来,一时无可奈何:“不要动。”

殷绪立刻做出一副我很懂你的表情:“原来师兄喜欢我一动不动?好吧,既然你喜欢,我就勉为其难地配合你……你喜欢什么姿势?一动不动也总要摆个造型吧!……”

聂清林静静地听着他碎碎念,也不嫌烦,静谧林中殷绪的声音格外清晰,如同一缕阳光,驱散了周围的阴寒。

“师兄,等一下。”殷绪突然收声,拍了拍聂清林的肩,示意他停下。

聂清林显然也已发现不对,林间潮气湿重,弥漫着一股抹不去的血腥味,还隐隐透着腐烂的臭气。

殷绪蹲下来,伸手抓了把泥土在手上捻了捻,道:“这里的泥土刚被翻过不久,虽然表面做了掩饰,但青苔还未长出,依照这片密林的潮湿程度,时间不超过三天。”

聂清林摸了摸树干:“这里也有打斗痕迹,虽已大致做了掩盖,但时间不长,细看便可查出端倪。”

“那么这土里埋的就是尸体了?”殷绪挑眉:“坑倒挺大。”

这里的土明显比旁的地方松软许多,厚度也不同,若是埋尸,那必定不只是两三个人,可就算这片荒林多年无人进入,可毕竟是在商宫周围,打斗的人多了,总会引起他人注意的,更何况,他倒觉得这坑不像是单单为了埋尸,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聂清林出声打断殷绪的思考:“此地不宜久留。”

殷绪思忖片刻,起身笑道:“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盯上商宫了。”

聂清林道:“这样你还要去?”

殷绪反问:“为什么不?”

聂清林道:“旧地重游,不急于一时.”

“旧地重游?”殷绪道:“师兄怎么知道是旧地?”他玩味地睨着聂清林:“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可若我不出言试探,师兄是否永远也不会承认?”

聂清林道:“为何肯定此事不是穆遥告诉我的?”

“当年的事情被门主勒令保密,穆遥虽有时迷糊,却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殷绪莞尔:“更何况,师兄若是猜不出,或许我会很伤心。”

他说着,伸手拉住聂清林,两人一起向密林深处走去。

“我很早就知道你的身份。”聂清林反手握住了殷绪微凉的手指:“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以为你是先王遗子,还因此特别留意过关于此事的诸多传闻。”

“那查出什么了?”殷绪问道。

聂清林微微摇头:“传闻不可信,十之有九是空穴来风,唯一的作用便是让我认定你并非商子宥。”

商子宥,就是先王的遗腹子,商子密篡位后,这位先王唯一的骨血也随其父消失蒸发,这么多年来,商子密一直暗中查访此人踪迹,可惜,收效甚微。

“说起来,怀疑我是商子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殷绪道:“年龄相仿,又都是在那个时候‘消失’,若非我就是当事人之一,大概也会怀疑的,那,又为什么断定我不是呢?”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殷绪微怔:“你是说……”

聂清林点头:“虽然不能证实传言真伪,却也让我查到,这些流言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同一人之手。”

殷绪心口蓦地一痛,声音有些不稳:“谁?”

聂清林却罕见地顿了下:“暂无凭据,我不能断言。”

“是不能断言,还是不想断言?”如同一把刀子突然捅进胸膛,又折磨一般缓缓拔出,殷绪身形摇晃了下,绵延的痛,压抑在心中。

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他曾是商宫圣子的事,所知者寥寥无几,而这之中,有能力、也有理由这样去做的,数来数去也只有老道士一人了吧!只需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便可将有心人的目光集中在殷绪身上,从而为那个真正的先王遗腹子赢得喘息的时间,可是,他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初进鼎昇门时的刁难试探,时不时的下毒刺杀,他还曾疑惑这些针对从何而来,原来都是替他人所受,而将他推出去的,就是十年中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老道士!

关于那几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轻,只记得那些灰白无味的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就是老道士三天一次的看望,殷绪到现在仍然记得,连日晷都没有的商宫里,他在心里数着时辰等着老道士棕黄色的土不拉几的袍子,和袍子下藏着的龟甲刻刀,习字的模版书卷,有时还有几根长长的草叶儿,教他编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那样的期待,是他之前的人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绝望中的一丝曙光,都是他珍藏在心中的瑰宝,而这些对于老道士来说,难道只是个笑话!

聂清林久久注视着殷绪,长叹一声:“我有时真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那样或许就不会这么累。

“若是真的聪明,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啦!”殷绪的情绪已经平复,时隔多年才知道真相其实是一种幸运,没有癫狂崩溃,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静,听到聂清林的话,他竟然还笑了笑:“愚钝之人不知世事,纯净无瑕;聪慧之人早已看破红尘,超脱世外,只有像我们这样夹杂在两者之间的人才会纠结烦恼,偏偏还为此沾沾自喜,明知愚蠢却还不愿放弃,沉浸红尘中事,碌碌一生。”

见殷绪这样,聂清林心里也揪揪的疼,他后悔让殷绪知晓,却知道殷绪总有一天会知道,与其让殷绪自己默默舔舐伤口,不如此刻,就在自己面前,这样还有他陪他一起痛。

“和师兄你在一起,总会让我有一种言情剧女主角的感觉。”殷绪收拾好心情:“虽然我也挺享受的啦,但是……我其实没那么脆弱,好歹也是个男人,总不会像小姑娘似的哭哭唧唧。”他抿唇一笑:“当初问你你总是回避,其实你一直不愿意让我来亳都,就是因为这个吧。”

聂清林道:“我知道你不是商子宥,他们却不知道,再加上先前……特意留下的传言,你处境必然会更加危险。”

“那么,这趟商宫之行就更加有意义了。”殷绪对聂清林眨了眨眼睛:“这里的秘密,远远超出你我所能想象。”

聂清林这才惊觉周围场景变换,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那片密林,眼前平地空旷,当中伫立一座巍峨宫殿,方圆百里,宫宇四方檐角皆立嘲风像,大门由青铜制成,上刻浴火玄鸟等繁复花纹,在深沉夜色中更添诡谲。

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