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中山迷望眼(六)(1 / 1)

这边殷绪还在瞠目结舌,那边当年风骚无比的自己已经唱到第二个段落。

“灯光有点浅~~,看见你的脸~~~充满诱惑的双眼、又勾起我陶醉的画面~~~”

这刻意压低声音营造的低音炮……他还记得排练的时候自己还特意买了个特效耳机试音,为了这一天达到强力撩妹一举成功的目的,他整整练了一周……但现在听起来……略作啊……

“你那飘逸的长发~~~轻拂过我的肩~~~如今留下的芬芳、已打动了我的心房~~~~”

“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哎呀妈呀、哎呀妈呀真漂亮!”

“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哎呀妈呀、哎呀妈呀真漂亮!”

殷绪看着台上的自己眉飞色舞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这里怎么会是他的梦魇呢?这明明就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天天招猫逗狗惹是生非,仗着成绩好长得帅老师喜欢想方设法的作死,最大的忧愁就是女朋友怎么还没追到手学校旁边的餐馆都吃腻了晚餐上哪儿解决……然后,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心动。

“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哎呀妈呀、哎呀妈呀,真!漂!亮——”

台上的少年吼完了最后一句歌词,以一个最帅的后空翻跳下了舞台,拿着一瓶啤酒直奔台下站在最中间的女孩,女孩羞涩地向后退,却正合他意的一步步被逼向墙角,殷绪看见以前的自己一手撑墙一手拿着啤酒灌了一大口,然后很欠揍地递到女孩面前:“喝下去,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周围的人起哄,甚至有女生尖叫:“彤彤,答应他!”

女孩脸红红的,她抿了下唇,落落大方地接过少年手里的啤酒,一口干掉。

“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喝彩,又有人喊:“亲一个、亲一个!!”

“去去去,我和我老婆的初吻怎么能给你们看!”当年的杨绪豪气万丈地揽过怀中佳人,往起哄的死党屁股上踢了一脚:“去拿酒!随便喝,今天我请!”

原谅我轻狂高傲懵懂无知太年少……殷绪掩面无语……妈的这充当黑帮老大的傻.逼是谁我不认识……

那是曾经的自己,曾经的生活,中考之后的狂欢和不知何时能再聚的惆怅,那时的他是年轻的、亢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幸福的像个傻子。如果时光能永远静止在那一刻……殷绪自嘲一笑,不可能的事情,人总是要长大,就像这段注定夭折的早恋,再怎么逃避,该发生的还是早晚要发生。

“杨绪,我……要去美国了。”殷绪看着在一起两年的女朋友低着头,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下来,打湿了胸前洁白的衬衫。

“……所以呢?”当年的杨绪很冷静地问。

“我们……分手吧。”

走廊上脚步声已远,殷绪面无表情地看着当年的自己一拳锤向面前的墙壁,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是谁忘记关走廊的窗户,六月的风带着骄阳的炎热和青草的气息,徐徐吹进阴凉的走廊,殷绪走到窗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即使他什么都闻不到,可这样的动作总能勾起他的回忆——他曾无数次地这样做过,混合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总能驱散他心中的迷茫。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最开始的梦魇总是美好的不像梦魇,上一秒幸福地像天堂,下一秒又迅速跌入地狱,珍惜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然后猝不及防地摔裂——远比一开始就让人绝望要折磨人得多。

“殷绪、殷绪!”清冷声音响起,这声音明显是灌注了内力,若是喊话的人再大上几岁,整座接天峰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师兄!殷绪霍然转身,果然,刚才还光亮地能当镜子的地板变成了沃土,高高挺立的竹子将清晨日光完全遮挡,偶尔有带些凉意的早风从竹叶的缝隙中穿过,微微吹动林中人乌黑的发丝。

殷绪立即想起了这一天,那时他入鼎昇门不过一年,除了一个亲传弟子的身份,根本一无所有。就像他编给风言滨听的那个故事一样,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人会真正看重他,就算他是老道士举荐的人,也不足以让一直僵持不下的孔少慕付长老两派破坏原有的微妙平衡。孔少慕更是防他跟防贼似的,若不是他天生根骨上佳又有老道士打下的习武底子,孔少慕恨不得把他送到罗六娘那里学厨艺——他确实这么做了,不过半道上被穆麒拦下了而已,陈婉泽差点就当了他师姐。备受冷落的那两年,除了抽空上接天峰看他的穆遥,真正注意到他、真正默默关照他的,只有聂清林一人。

说来也奇怪,自他与晏秀、繁玳昭等人熟悉后,便自发自主地承担了寻人的工作,像是有天赋一般,无论谁哪天心情不好跑到哪里躲猫猫,他总能第一个找到他们,而当他不见了的时候,只有聂清林能找到他。

“殷绪。”当时也不过十岁的聂清林停下来,因紧张而绷紧的面色渐渐放缓:“师父找不到你了,和我回去。”

“你还骗我做什么?师父根本不会找我。”抱膝团成一团的殷绪稍稍把头抬起,很快又埋进臂弯,闷闷道:“我这么心机深沉又精于算计,你就不怕我也利用你吗?”

“气话而已,你不必当真。”聂清林沉默片刻,提气飞跃到陡坡上,在殷绪的旁边坐下,他不善安慰人,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那是他第一次跑出去,连一直维持的乖孩子形象也不顾地跑出接天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单凭黯淡星光就翻过三座山的,当然,他也不知道当时聂清林是怎么找到他的,只知道他从夜晚坐到第二天清晨,来找他的人,只有聂清林一个。

“他又没说过你,你怎知就是气话了?”殷绪嗤之以鼻:“在他眼中,我怎么做都是错,恪守礼仪是装腔作势,与晏秀他们说几句话便是蓄意拉拢长老,是不是非要我像个小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才满意?”

“也是,”殷绪忽而自嘲一笑:“寄人篱下,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我不该要求这么多。”说什么乖巧沉稳,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曾张扬肆意过,为什么要在这里憋憋屈屈地压抑本性?凭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殷绪心中邪火正盛,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师兄还是快回去吧,我怎么敢劳烦未来的门主大人纡尊降贵出来找我?殷绪微薄之躯无牵无挂,走了就走了,没人在意,可若连累了师兄你……我可担待不起。”

“我在意。”

殷绪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聂清林:他刚才说什么?他……在意?在意谁?我么?

满腹不甘奇异地平息,殷绪眼巴巴地盯着聂清林看,希望能多听到一些好听话。

聂清林看着殷绪亮晶晶地像小狗一样的眼睛,嗓子一紧,反而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师弟他是第一次见,没有往常连许多大人都比不过的口才,也没有一言一行都像照版子刻出来的老成,就是一个不开心的孩子在等待别人安慰,没有别的。

他唰的一下站起来,耳根有些红:“回去吧,你昨天的晚饭还没吃,我给你留着了。”

殷绪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是说在意我?你就拿昨晚的剩饭对付你在意的人?”

“……”聂清林伸手去拉殷绪:“我叫人做新的给你。”

“别想拿云麓堂的大锅饭糊弄我,我要婉泽姐姐给我做!”殷绪撅起嘴,想了想,又对着聂清林做了个他能想到的最丑的鬼脸,才不情不愿地借力站起:“老子一点都不稀罕什么门主之位,等我到……把你们给我的都还了,立马就走,一秒钟都不带停的!”

“走?你很想离开这儿?”聂清林心脏“咚”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很想。”殷绪垂眸,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落寞,又很快收复情绪,欢快起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你们不介意施舍我一口饭吃,我还介意一直不劳而获占人便宜呢!你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把账算好,一分便宜都不占!”

聂清林拉着殷绪的手微微一紧:“什么账都能算清吗?”

“那是自然!”当年的殷绪十分自豪的肯定,想他一个学霸,难道连账都算不清么?然而如今才知道,有些账,根本算不清。

身上一针一线,可以用钱还;十年吃进肚子里的米饭也可以用钱来还,可谁来告诉他,欠下的情感应当拿什么来还?

殷绪神色复杂地看着当年的聂清林和自己越走越远,聂清林慷慨地递给他一片真心,却叫他如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