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不太明白她的态度和立场,若说真的是想于自己不利,和何必说这么些个对自己而言是提醒甚至是有些劝慰的话来?但若不是,她又为何一毁当日诺言,将自己困居于此?
雍黎哪里是不晓得她心中的翻覆疑虑?她察人颜色何其敏锐,或许经历得多了的老奸巨猾,她还得多费些力气,但对沈妤,只消得她一个眼神表情,便能将她的情绪把握得八九不离十。
这样一个能力,不能不说是积年经历到最后的水到渠成的一种感觉,但更多的,连雍黎她祖父也曾赞叹过的,这是雍黎与生俱来的天赋了。
但若是她一直活在从前幼年时锦绣琉璃的世界,怕是这项天赋也就那么湮灭下去,不会想如今这样被她自己利用得炉火纯青。
“我知道你对我心存疑虑。”雍黎道,“我也不想费那个力气去跟你解释什么,更不想浪费口水去让你相信我。毕竟任何人处在你如今的境地,还不至于比你如今这样更加镇定自若的。”
她的语气中不无赞许,手下的笔却未停。
她下笔稳而迅速,不过片刻便已经勾勒了四五张,她选的图样多是花鸟,也有一二山水,图案也多不算复杂。
“我只告诉你一句,这处别院中暂住养病的是陈国和婉公主,而你不是和婉公主,你只是仍旧叫做沈妤的另外一个人罢了。”
“当然,如果你有另外的名字,你也可以不叫做沈妤。”
听了雍黎这两句话,沈妤抬起头来,看着雍黎的目光隐隐一亮,仿佛黑暗中闪闪烁烁的灯火,在那么一瞬间被突然点亮,那光便开始灼灼耀目了。
“你说的……我明白了。”沈妤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她只说了这句话,然后便沉默了良久。
直到雍黎画完第六张,她才又对着搁下方才的笔,另取了干净的笔去调颜色的雍黎,郑重道,“我还是……谢谢你。”
她又道,“沈妤这个名字,确实不能用了,我后来,一直叫云鹤。”
云鹤?
又是云鹤。
雍黎暗暗一笑,大约是个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吧,不然又怎会时时念在心里,最后连自己也用了这么个名字。
“你不必谢我。”雍黎语气依旧冷淡,“若有一日你后悔了,你怕是有回不去以前地身份了。”
“永远回不去才好,我只当自己是重活了一次的人。”沈妤不以为意。
雍黎却嗤笑一声,淡淡道,“希望如你所说吧。”
沈妤站起来,两步走到雍黎对面站住,她郑重对雍黎道,“无论如何,之前是我误会你,我还是该谢你。”
雍黎笔下染了一幅画的最后一点梅花色,“我便只上这一幅的颜色的,剩下的几幅,你闲了自己上吧。”
她搁下笔,“许诺你的事情,我该做的都做了,按理说,我们也确实不该有什么牵扯的。你什么时候能离开,会有人来告知你的。”
雍黎没在云山别院久留,她本来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见沈妤一面,略作安抚,也只是为了自己行事方便。
今日走这么一遭,至少能将她人留在上璋一段时间,等自己腾出手来再处理后面的事情,但祝词显然不大理解她为何对沈妤这么关心。
雍黎给祝词在千古高风单独安排了自己的院子,祝词一向是个喜静的人,自己在院子里便没有再出过门,也未与谁打过照面。
雍黎回来后便直接去祝词院子里寻他了,闲聊几番,祝词知道她今天去见了沈妤,便顺势问了自己的疑惑。
雍黎瞧着懒懒散散靠着院子里石墩赏景的祝词,他手边还搁了一坛子酒,看样子是才从自己酒窖里搬出来的,连上面的泥封都还是刚敲的。
雍黎没直接回答他,而是也在一旁坐下来,伸手去够那坛子酒,笑道,“你倒是好生悠闲,从华阳宫到我这千古高风,我十几年积累下来的酒,被你搬了多少去了,你也真不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的。”
“与你客气什么?!”祝词才不理会她的聒噪,吐槽道,“你这十几年每每酿酒几乎都是只进不出的,你自己又是个不常喝酒的,我若不替你多搬掉些,你那些藏酒的屋子怕是还得再扩建扩建。你看看华阳宫,你之前藏酒的南望斋已经满了,为了给你藏酒,前两年我还特地将北边的府库空置了出来,新辟了北望斋继续收纳你那些源源不断的新酒。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又不爱喝酒,酿那么多酒作什么?”
“这不是闲着无事做嘛,打发打发时间啊。况且我酿四季入坛中,你不觉得,即便昼夜更替,寒来暑往,也便不负了四季风光了么?”雍黎笑道。
她边道边凑近旁边酒坛子去闻了闻,有淡淡的柑橘香气,正是去年她闲来无事用柑橘酿制的甜酒,这种酒自百年前便已有“洞庭春色”之雅称,雍黎也没想着给起个什么名字。
旁边还有干净的小杯子,雍黎自斟了一杯,杯中酒色是清透明润的黄,那颜色比三春里的迎春花要多几分清冽,比冬日的腊梅花又多几分沉厚。
雍黎抿了一口,味道清淡爽口,于是抬头间又将小小的一杯酒饮尽了,这甜酒没什么度数,只略有些酒味,对祝词来说估摸着更像是种果饮了。
“你这洞庭春色酿的着实不错,也很适合你饮了,夏日暑热时候略用冰镇一镇,最是解暑了。不过若真当着酒饮,也着实没什么大劲儿了。”祝词也饮了一杯,道。
一杯饮尽,雍黎又倒了一杯,这回却没喝,只将酒盏拿在手上。她也靠着石墩,微微侧首,恰瞧见对面檐角,和檐角上的几个兽头,以及屋顶上稀稀拉拉不知何时长出来的还未来得及清理掉的些许杂草。
“你知道吗,我见着沈妤,总有着说不清楚的感觉,说是怜悯也不对,说是惺惺相惜更不是……那种感觉……”雍黎想了许久,没想到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她自己的感受,有些无奈地笑道,“我确实是说不清楚。”
她的笑意里有些自嘲,祝词自第一次见到雍黎,到如今这十年来,从来都是觉得这家伙坚韧通达却着实心硬手冷的,除了偶尔触及到她心内的那么一点柔软,却从未再见过她对一个不该有如此情绪的人这边犹疑的。
祝词随意打断她的纠结,道,“感觉这东西一向说不准,你旧能保证你的感觉每次都是有用的?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了。说起来,你跟沈妤能有过什么交道,你跟陈国……那也只是大局之说,怎么得也不可能由大及小,牵扯到你与沈妤之间得关系上。”
祝词突然停了停,想了会儿才又道,“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关于沈妤的。也不知道对你来说有没有什么用。”
雍黎转过头去,瞧着他,目光示意他可说说。
祝词道,“你还记得沈清薇么?”
雍黎点头,“自然记得。”
“沈妤幼年时极为受宠,算是样得个目下无尘又骄纵跋扈的古怪性子,满宫里能入得她眼得她交好的少之又少,便是皇后在她那边,也不过就是因尊卑之别,她才勉强心不甘情不愿地做做表面样子。但奇怪的是沈妤却自幼对沈清薇极为亲近,对沈清薇的话即便算不得言听计从,但多是能听得进去的。”祝词道,“沈清薇那人,你也知道的,心思恶毒手段狠辣,却又惯于表面温柔无害,她那样一个人所求的怕不是那么简单,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何会再那时候对沈妤这么个除了帝王荣宠之外一无是处的小丫头费心交好?你不觉得奇怪么?”
“毕竟姑侄,也说不准,也许便是因着那点血缘关系,沈清薇恰因着某些小事便将自己这个小侄女看进了眼里,从此之后便偏心爱护了呢?”雍黎说的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不信,忍不住笑起来。
祝词也笑,不过他的笑只在眼角。
许久之后,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雍黎着实惊讶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沈妤也不是陈帝的亲生女儿?”
“你什么意思?!”雍黎下意识地一句话,单听语气仿佛是语气态度不太好地质问,但祝词却知道她确实只是在问自己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能陈国和婉公主沈妤,本身便不是陈帝亲女。”祝词十分淡定地又复述了一遍。
“你是说,陈帝从开始养在宫里的这个和婉公主,或许只是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的人,是陈帝特意隐瞒众人,装作自己亲女?”雍黎震惊愈甚。
“也不算不知身份不知来历吧?”祝词道,“既然猜测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能猜猜沈清薇对沈妤一直亲近,或许可能,只是因为沈妤是沈清薇的亲生女儿?”
这一言,当真算得上石破天惊了,饶是雍黎也惊讶了一番。
她原本的许多思虑猜度,只因祝词这么一句话,便又一一被她否决。
祝词的这句的猜测,姑且算是猜测的,雍黎即便内心存疑,但他对祝词确实是信任的,所以相信已然占了九分。
最后一分,不过就是想亲眼见着证据罢了,“你这话……是从何而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你可以相信,我虽没有明面上可放到你面前以为证明的证据,但是,这个消息……其实我很早之前便知道。”
“很早?”
“对,很早很早,早到我认识你之前,早到我还是从前的我的时候。”祝词淡淡笑,雍黎却觉得他的笑容实在刺眼,她顾及着祝词的感受,也便沉默不再多问了。
祝词却道,“这事你完全可信我,我能告诉你的,自然都是我确认之后的,总不会以错误消息来误你的事。”
祝词的从前,即便雍黎未曾可以去调查过他,但这么多年下来,零零散散的信息,也足够她拼出个大概了。
正因为知道他的从其,所以从他这边得到的关于沈氏皇族的消息,雍黎几乎是不会去怀疑的。
只是对于祝词,雍黎信他。
但真实因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有时候却让雍黎觉得有些从内心里出来地担忧。
雍黎自问自己是了解祝词的,但这了解似乎也有局限,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的势力,甚至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他从从前那个活在阳光下的身份转变为如今的祝词的经历,但是她却从来不知道,他毕生所求到底是什么。
他从前也是个光华万丈的少年,但时间和世间的磨折,却让他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雍黎心疼他,也曾与他说过,让他去解决从前的恩怨,去找回他从前的身份,她告诉他如今的自己可以帮他可以给他助力,即便自己还未曾强大到给他一个毫不费力的最后的结局,但至少可以给他一个退路。
但祝词却一笑不置可否,他的笑意里,似乎没有将从前的家族恩怨放在心上,仿佛自己当真只是个局外人了。
他似乎不想报仇,不想找回从前的身份,雍黎问他,他却只道,“还不急,还早。”
但若真的他未曾将从前事放在心上,那正如他所说,他又何必如他外祖父冯老先生所愿到了自己身边?那他为何这十几年又在陈国日夜未停地布置自己的势力?
雍黎有想究其原因的冲动,也曾不经意间试探过几次,但最终作为朋友的情感却又告诉她不能直白去问,所以她还在等他的态度了。
“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你这一榔头的,让我有点手足无措了,一时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去安排了。”雍黎笑着摊了摊手,“要么你辛苦一番,再帮我理理思路?”
祝词才不愿理会她,举手又将满满一杯子酒喝完,仰头靠着,“你自己头疼去吧,我可没那工夫……我告诉你这事情,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对沈妤,你还是留意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