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下得抽屉里面果然颜色齐全,雍黎挑挑拣拣挑了几样颜色出来,一边对沈妤说,“不知道我可否再方便问你一句,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不方便。”沈妤沉着脸,语气有些干硬,显然是有点不耐烦了,她道,“这是我永远的痛,不想再提,只想忘记。你这问题,太过尖锐,也太过无礼了。”
雍黎不以为意,一笑不提,只道,“那么算了,当我未曾问吧。”
她指指桌面上的宣旨,一边提了笔,又道,“那日在云山别院,你让我画一幅执扇图的,今日恰有些闲暇,便在这里画了给你……你且说说,有些什么要求?”
“没什么了……不必了。”沈妤有点诧异,她连自己也不知那日为何要提了这么个要求,到之后又被秘密送来这里,她原以为雍黎毁诺在先,更没想到这会儿她竟还记得当时随口的一句话。
后来仔细想想,当时为何会随口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大约还是因为自己昏睡初醒,脑子不甚清明,第一眼看到的又是眼前这个与云鹤有那么一二分模样相似的人。
那个执扇图,是当年云鹤给自己的许诺,只是那是个一直未曾兑现的诺言,时间久了在心里也就成了虽未宣之于口,却深藏于心的执念了。
所以那日昏沉迷糊间,又被那张脸一刺激,一下子便把自己藏在深处的这个执念扯出来了,因此才有了那么个她根本没过脑子的要求。
而这几日自然早就清醒过来了,细想想,也觉得对雍黎提的这么个要求也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她也不觉得雍黎能真的给她腾出时间来做这么个小事,便自然自己便没放在心上了。
沈妤松了口说不要她画那啥执扇图了,雍黎也不追问原因,仍旧提笔沾了墨,道,“横竖你大约还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给你画几个扇面吧,你临摹也好,或者当作花样子刺绣也好,全当着给你打发时间了。”
她话里一点也没隐瞒自己想留沈妤在这里一段时间的想法,但显然言词里又另有他意。
沈妤显然抓住了重点,“你想让我在这里留多久?!”
雍黎直接没回答她,而是问她,“我近来打算去趟陈国,你随我一同去?”
“我跟你说过的,我不想回陈国。”沈妤拒绝得干脆。
“既然这样,那便没办法了,便请你留到我自陈国回来吧?”雍黎头也不抬,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勾了几笔。
“你想软禁我?!”沈妤道。
“你想太多,我可没养那么多闲人专门看着你。”雍黎道,“在陈使团离开上璋境内之前,你还是安心在这里住着的好……,莫要问为什么,如果你真的想要你所说的自由的话。”
见沈妤沉默地看着自己,雍黎又道,“等使团回到陈国,你可以出去,想自己出去找地方住也行,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轻易还是先莫要出上璋比较好。”
沈妤不太明白她的态度和立场,若说真的是想于自己不利,和何必说这么些个对自己而言是提醒甚至是有些劝慰的话来?但若不是,她又为何一毁当日诺言,将自己困居于此?
雍黎哪里是不晓得她心中的翻覆疑虑?她察人颜色何其敏锐,或许经历得多了的老奸巨猾,她还得多费些力气,但对沈妤,只消得她一个眼神表情,便能将她的情绪把握得八九不离十。
这样一个能力,不能不说是积年经历到最后的水到渠成的一种感觉,但更多的,连雍黎她祖父也曾赞叹过的,这是雍黎与生俱来的天赋了。
但若是她一直活在从前幼年时锦绣琉璃的世界,怕是这项天赋也就那么湮灭下去,不会想如今这样被她自己利用得炉火纯青。
“我知道你对我心存疑虑。”雍黎道,“我也不想费那个力气去跟你解释什么,更不想浪费口水去让你相信我。毕竟任何人处在你如今的境地,还不至于比你如今这样更加镇定自若的。”
她的语气中不无赞许,手下的笔却未停。
她下笔稳而迅速,不过片刻便已经勾勒了四五张,她选的图样多是花鸟,也有一二山水,图案也多不算复杂。
“我只告诉你一句,这处别院中暂住养病的是陈国和婉公主,而你不是和婉公主,你只是仍旧叫做沈妤的另外一个人罢了。”
“当然,如果你有另外的名字,你也可以不叫做沈妤。”
听了雍黎这两句话,沈妤抬起头来,看着雍黎的目光隐隐一亮,仿佛黑暗中闪闪烁烁的灯火,在那么一瞬间被突然点亮,那光便开始灼灼耀目了。
“你说的……我明白了。”沈妤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她只说了这句话,然后便沉默了良久。
直到雍黎画完第六张,她才又对着搁下方才的笔,另取了干净的笔去调颜色的雍黎,郑重道,“我还是……谢谢你。”
她又道,“沈妤这个名字,确实不能用了,我后来,一直叫云鹤。”
云鹤?
又是云鹤。
雍黎暗暗一笑,大约是个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吧,不然又怎会时时念在心里,最后连自己也用了这么个名字。
“你不必谢我。”雍黎语气依旧冷淡,“若有一日你后悔了,你怕是有回不去以前地身份了。”
“永远回不去才好,我只当自己是重活了一次的人。”沈妤不以为意。
雍黎却嗤笑一声,淡淡道,“希望如你所说吧。”
沈妤站起来,两步走到雍黎对面站住,她郑重对雍黎道,“无论如何,之前是我误会你,我还是该谢你。”
雍黎笔下染了一幅画的最后一点梅花色,“我便只上这一幅的颜色的,剩下的几幅,你闲了自己上吧。”
她搁下笔,“许诺你的事情,我该做的都做了,按理说,我们也确实不该有什么牵扯的。你什么时候能离开,会有人来告知你的。”
雍黎没在云山别院久留,她本来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见沈妤一面,略作安抚,也只是为了自己行事方便。
今日走这么一遭,至少能将她人留在上璋一段时间,等自己腾出手来再处理后面的事情,但祝词显然不大理解她为何对沈妤这么关心。
雍黎给祝词在千古高风单独安排了自己的院子,祝词一向是个喜静的人,自己在院子里便没有再出过门,也未与谁打过照面。
雍黎回来后便直接去祝词院子里寻他了,闲聊几番,祝词知道她今天去见了沈妤,便顺势问了自己的疑惑。
雍黎瞧着懒懒散散靠着院子里石墩赏景的祝词,他手边还搁了一坛子酒,看样子是才从自己酒窖里搬出来的,连上面的泥封都还是刚敲的。
雍黎没直接回答他,而是也在一旁坐下来,伸手去够那坛子酒,笑道,“你倒是好生悠闲,从华阳宫到我这千古高风,我十几年积累下来的酒,被你搬了多少去了,你也真不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的。”
“与你客气什么?!”祝词才不理会她的聒噪,吐槽道,“你这十几年每每酿酒几乎都是只进不出的,你自己又是个不常喝酒的,我若不替你多搬掉些,你那些藏酒的屋子怕是还得再扩建扩建。你看看华阳宫,你之前藏酒的南望斋已经满了,为了给你藏酒,前两年我还特地将北边的府库空置了出来,新辟了北望斋继续收纳你那些源源不断的新酒。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又不爱喝酒,酿那么多酒作什么?”
“这不是闲着无事做嘛,打发打发时间啊。况且我酿四季入坛中,你不觉得,即便昼夜更替,寒来暑往,也便不负了四季风光了么?”雍黎笑道。
她边道边凑近旁边酒坛子去闻了闻,有淡淡的柑橘香气,正是去年她闲来无事用柑橘酿制的甜酒,这种酒自百年前便已有“洞庭春色”之雅称,雍黎也没想着给起个什么名字。
旁边还有干净的小杯子,雍黎自斟了一杯,杯中酒色是清透明润的黄,那颜色比三春里的迎春花要多几分清冽,比冬日的腊梅花又多几分沉厚。
雍黎抿了一口,味道清淡爽口,于是抬头间又将小小的一杯酒饮尽了,这甜酒没什么度数,只略有些酒味,对祝词来说估摸着更像是种果饮了。
“你这洞庭春色酿的着实不错,也很适合你饮了,夏日暑热时候略用冰镇一镇,最是解暑了。不过若真当着酒饮,也着实没什么大劲儿了。”祝词也饮了一杯,道。
一杯饮尽,雍黎又倒了一杯,这回却没喝,只将酒盏拿在手上。她也靠着石墩,微微侧首,恰瞧见对面檐角,和檐角上的几个兽头,以及屋顶上稀稀拉拉不知何时长出来的还未来得及清理掉的些许杂草。
“你知道吗,我见着沈妤,总有着说不清楚的感觉,说是怜悯也不对,说是惺惺相惜更不是……那种感觉……”雍黎想了许久,没想到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她自己的感受,有些无奈地笑道,“我确实是说不清楚。”
她的笑意里有些自嘲,祝词自第一次见到雍黎,到如今这十年来,从来都是觉得这家伙坚韧通达却着实心硬手冷的,除了偶尔触及到她心内的那么一点柔软,却从未再见过她对一个不该有如此情绪的人这边犹疑的。
祝词随意打断她的纠结,道,“感觉这东西一向说不准,你旧能保证你的感觉每次都是有用的?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了。说起来,你跟沈妤能有过什么交道,你跟陈国……那也只是大局之说,怎么得也不可能由大及小,牵扯到你与沈妤之间得关系上。”
祝词突然停了停,想了会儿才又道,“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关于沈妤的。也不知道对你来说有没有什么用。”
雍黎转过头去,瞧着他,目光示意他可说说。
祝词道,“你还记得沈清薇么?”
雍黎点头,“自然记得。”
“沈妤幼年时极为受宠,算是样得个目下无尘又骄纵跋扈的古怪性子,满宫里能入得她眼得她交好的少之又少,便是皇后在她那边,也不过就是因尊卑之别,她才勉强心不甘情不愿地做做表面样子。但奇怪的是沈妤却自幼对沈清薇极为亲近,对沈清薇的话即便算不得言听计从,但多是能听得进去的。”祝词道,“沈清薇那人,你也知道的,心思恶毒手段狠辣,却又惯于表面温柔无害,她那样一个人所求的怕不是那么简单,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何会再那时候对沈妤这么个除了帝王荣宠之外一无是处的小丫头费心交好?你不觉得奇怪么?”
“毕竟姑侄,也说不准,也许便是因着那点血缘关系,沈清薇恰因着某些小事便将自己这个小侄女看进了眼里,从此之后便偏心爱护了呢?”雍黎说的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不信,忍不住笑起来。
祝词也笑,不过他的笑只在眼角。
许久之后,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雍黎着实惊讶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沈妤也不是陈帝的亲生女儿?”
“你什么意思?!”雍黎下意识地一句话,单听语气仿佛是语气态度不太好地质问,但祝词却知道她确实只是在问自己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能陈国和婉公主沈妤,本身便不是陈帝亲女。”祝词十分淡定地又复述了一遍。
“你是说,陈帝从开始养在宫里的这个和婉公主,或许只是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的人,是陈帝特意隐瞒众人,装作自己亲女?”雍黎震惊愈甚。
“也不算不知身份不知来历吧?”祝词道,“既然猜测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能猜猜沈清薇对沈妤一直亲近,或许可能,只是因为沈妤是沈清薇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