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道义之交,只此已足,于我而言不必更为介介了。
谢岑微微仰头透过大开的门,一时不知道该是心酸还是欣喜。
她说她视他为“道义之交”,“道义之友”,也仅仅是觉得他不过就是个互相帮助,互相支持的朋友罢了。
但博弈之交不终日,饮食之交不终月,势力之交不终年,惟道义之交,可以终身。
她不提“刎颈之交”,不提“君子之交”,不提“患难之交”,却唯独提了“道义之交”,他想着,她大约还是望着,他们能有一段可以终身的感情的吧?
纵然这种感情,如今并不是他想要的那般感情,但终归她大约不会再以家国立场之故,从此疏远,终归他有了可以继续下去得期望。
谢岑没有回头看她,不过就是微微侧首,轻轻点了点头,“我……亦如是。”
他话毕便出门离开。
雍黎瞧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深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下仿佛搬开了一块大石头,整个人都似乎轻松了不少。
直到谢岑背影消失在外面,她方抬头看韩柏,问道,“何事?”
“方收到未晏送来的消息,府衙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一切都照着您的计划来的,您但可放心回京,这边事情后续自有未晏属下跟踪维护,并不会有半点疏漏。”
“如此甚好,你们做事我自然放心。”雍黎点头道,“本来我来此便是提前为了这些安排,只是这些事如今越是隐蔽,往后发挥的作用便越大,让他们之后的几个月也都注意着些,莫要提前露出了马脚,被人警觉。”
雍黎最初决定卡在这个时候来沛州,其实不过就是为了正好避开黎绍,好生观察观察这个沛州州牧,若这人确实是个拔葵去织骨鲠之臣,她自然愿得为皇帝陛下收归这人好为以后之重用,顺便提前打打交道,在沛州这地界儿埋上一颗得用的好种子。
若这位沛州州牧,恰恰好早已投了黎绍阵营,恰恰好是个不合她意的,她也自然要早做安排。毕竟这沛州州牧的位置可不是一般的位置,其重要之处,雍黎明白,皇帝陛下明白,昌王本人更明白,所以雍黎若想要提前换个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她必须在真正有大动作开始之前先做好一应安排,或者干脆便直接为后面的变动埋个引子得了。
毕竟与其等个机会,不如自己创造个机会来得更加方便快捷。
“是,属下们明白,您放心。”韩柏道。
忽然想起方才未晏的那几人提到的这两日事情办的实在顺利,顺利到有些出乎人意料的几句话后,不免有些迟疑,遂将那话跟雍黎提了。
雍黎却不以为意,她一听便知道必然时元濯在暗中有所帮助,只是他如今身边耳目众多,自然不能再露面一二,能在这样的局面中给他们这样一些帮助,那也是元濯的能力了。
“无碍,我知道是谁暗中出手,你们但可放心。”雍黎道,“你可提醒下负责这任务的几人,往后若再有如这般察觉有人暗中相助的情况,大可放心去尽力配合。”
韩柏应诺退下后,店里的小二来撤了桌上残羹,雍黎却开始在屋子里转圈踱步,顺带理一理这几日的思路。
她是没想过在这边的事情能办得这样快的,原以为还得花时间探探那位沛州州牧,但却因元濯早有探查,她才省了自己去费心。
如今看来,她这两日也是空闲,只等着使团到来与他们便是。
只是不知道谢岑有何安排,他是当真要一同往定安去?
谢岑确实是一道前往定安的,这个“一道”也真的是“一道”。
雍黎看着坐在自己车厢里靠门口,抱着一柄长剑做护卫装扮的却照旧风华不掩的男子,不知道第几次欲言又止。
前两日谢岑与他一直住在同一个客栈,偏僻还正如他所说的,他的房间就在雍黎隔壁。所以每日早中晚三餐时候,他都十分准时地过来敲门,邀请雍黎共进早中晚饭。
头日早上,雍黎正就着爽口的小菜吃着客栈里普通的包子稀饭,谢岑敲开了她的房门,提溜了一食盒的当地特色早点走了进来,从芙蓉糕,笼糊,到蜜供,环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然后他毫不客气地自盛了一碗稀饭,坐下一起吃了。
中午时候,雍黎因不想出门所以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根本未曾走动几步,故而感觉早晨吃的尤其丰盛地那顿饭之后,到现在也并没有觉得有一点饿,所以中午也未曾叫店小二送饭食过来。
而谢岑仿佛掐着点儿过来的,午正时分,恰恰好好又来敲她的门,雍黎上前去开了门,见他仍旧提着早上那个一模一样的食盒。雍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开两步,任由他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到桌子上来,她往前走了两步,一看是大竹醪糟酿杨梅,一盘荷花酥,还有一盘切得甚为齐整的时令瓜果。
大约是知道她那会儿并不饿,所以谢岑送来的都是些清淡易克化的小食。他招呼了雍黎坐下,自己也陪着她一道吃。
而至晚上,在雍黎想唤店小二送些吃食过来之前,谢岑还是掐着点来敲了门,雍黎下意识地往谢岑手上瞧,想看看是不是仍旧是那个食盒,结果他手上这次什么都没有。好吧hxs8
他倚靠着门框,意态风流神色疏阔,瞧着雍黎微微一笑,“听闻沛州风物不同他处,吃食也甚有特色,你换身衣服与我同去?”
所以那晚他二人便沿着沛州城比较有名的两条街巷走了个遍,吃食没吃多少,倒是一路玩乐,颇有几分趣味。
而今日早上等使团过来的时候,雍黎与使团会合之后,韩松韩柏自然照旧回了未晏,但谢岑谢岑这家伙不知道哪里发了毛病,居然这样冒充了她的护卫跟上了她。
所以当严翮等她偷天换日进了使团之后,避开了人悄悄过来见她的时候,瞧见一旁风姿气度着实出众的谢岑,不免多看了两眼,顺口便问了雍黎一句,雍黎自然不能明白说她的身份,便只能随便扯了句她是自己护卫罢了。
严翮一向自持,虽说使团中增减一个人都当有所报备,但雍黎是正使,身份上又不是他能置喙的,更何况好歹也算是得了她一句话,不过就是个护卫而已,他便也就没有再深问。
然后这家伙当真就十分尽责地担任起了她护卫一职,还担当得十分娴熟顺手。若不是连亦觅铎二人一直跟在她身边,也曾见过谢岑一两面,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发现有什么问题,大约都回只觉得他虽与其他护卫有几分不同,气度实在出众得不像是个护卫,估摸着也只当是未晏调来的临时给雍黎充当护卫得某个高层,也未必会再多深问。
“你为何要跟着我?”
雍黎第十一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在第十二次发问了。
谢岑随手将放在装模作样抱在怀里的剑往车厢一侧搁了,双手踹到袖子里,靠着车厢上,颇自在道,“反正是要去定安的,和你一道食宿不愁,也不用自己烦神车马,况且你这使团中侍卫众多,还不要担心安全问题,多方便。”
雍黎一点也不想怼他,便是他出门在外身边一个庄溯怕是抵得上十几二十个人了,他走到哪里,不会给他安排好食宿车马?至于安全问题,她可不信他出门在外的身边没有安排护卫,再说以他自己的身手,只要不是在他独发的时候,这天下大约还是没几个人能取他性命的。
所以,雍黎实在是第一次觉得他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十分可以的了。
不过雍黎到底是没有赶他走,这人跟在身边得好处也不是没有,比如这两日她发现得他在自己身边的最大得好处便是,自己一向赶路舟车劳顿,或者水土不服时多是没什么食欲,成日里也不想着吃些什么。但谢岑却总能切实地明白她的感觉,十分妥当地给她安排好三餐点心,偏偏那些三餐吃食,还都十分合她当时地胃口。
有了这样地好处,雍黎觉得这一路也不会那么劳顿了,故而便也就默认了他留下。
不过她一向是个十分惯会过河拆桥的人,“使团进京后你跟着恐怕不便,到时一进定安城你便离开吧。”
想了想,又觉得这话说得太僵直太伤人,她又道,“我回京后大约会忙一阵子,恐怕都抽不得空来与你见一见。你若身边没人安排一切,我可让人替你安排好食宿,你便只当在定安城中好生玩些时日吧。”
“那便劳烦你替我安排了,庄溯前几日有事一直没跟上来,你也知道,离了他,我确实不太方便。”谢岑一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笑道。
他其实本就打算在进定安城之前便离开的,他若与她一同进去,大约还是会给她添麻烦,这也不是他的本意。其实,这两日他厚着脸皮留下来,不过就是求一段同行的路,求个能与她相处的几天。
不过他也明白凡事适可而止,所求过多了,最终也是过犹不及,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路他二人也是十分和谐,马车前进的时候,他二人一同窝在马车里,要么各自翻看各自的书,要么偶尔手谈一局,有时兴致来了之后,或许就着某个话题还会辩得分明,而辩到正酣畅处时,他二人亦是相视拊掌而笑。
而晚间使团停驻所经之地官驿时,谢岑便又变成一个尽责的护卫,亦步亦趋跟着雍黎,丝毫未让他人看出半分不妥。
不过觅铎连亦二人虽知道雍黎与谢岑相识,虽说有时得雍黎吩咐守在车外不得让人靠近,但也多会留心车内动静。
一路相安无事,甚至于雍黎而言还有几分舒心。
毕竟有个十分懂自己心思,一日三餐都安排得很合自己胃口的饭友而且这位饭友还是个十分能跟得上自己思路,与他畅谈也会感到十分愉悦的人,显然这往日里觉得舟车劳顿十分烦躁乏味的一路也显得有意思多了。
更何况,原本出尽了幺蛾子的陈国沈家皇族的那兄妹几个,这一路上也实在安静得有些过分,甚至于与之前那闹腾劲儿相比起来,也实在是异常到,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憋着什么大招。
不过对雍黎来说,他们憋着什么大招且不必说,只要这一路上安安静静的,顺利平安地到达定安,由礼部官员们接手过去之前,不出幺蛾子就已经让她觉得很舒心了。
使团车马经沛州直往东南方向,最后到达定安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十了,比预计的八月十二到达定安还早了两日。
待到达定安时,谢岑果然在进城之前离开了,甚至他离开的时候雍黎都不知道,只是见着了他留下的一张字条。字条上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说了琐碎的让她可食欲不振时可多食些酸果甜浆之类的,其他的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雍黎也知道这家伙大约也会在定安城中,估摸着对自己的行踪也一向掌握着十之七八,想要见大概时随时能见的吧。
同上璋诸使先将陈国使团众人安置在城西暂做官驿的云山别院之后,雍黎还未来得及回璟王府,便是一应与礼部暂交事务事宜,待暂交了事务之后,又是马不停蹄地进宫去向皇帝陛下复命去了。
宫城门前,她遇到了前来等候相迎的从前的安郡王如今的安亲王黎贺。
黎贺一如往常从容持重,只是比起从前他那几年战场杀伐磨砺出来的武人气势,如今的他,一身亲王正装华冠,早早地敛去了他原本眉眼间藏着的几分严肃凌厉,反而更增添加了几分端肃雍容。
他原本只是站在那里,瞧着雍黎的马车过来,待车停稳了,往前走了两步,亲自上前去雍黎打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