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鼓乐声中,推杯换盏之下,接风宴其实过得很快。
凤鸣笙神色冷淡,其他人便也不会不识趣的上来敬酒或是同她说话,于是她吃饭也吃的清净,只偶尔同简词和李蒙说两句话,便算作是接风了。
宴罢,凤明和十分自觉的把送客的重任担了下来,陪着李蒙来的随将们也看李蒙的颜色早早告退了,于是便剩下了凤鸣笙、简词和李蒙三人。
李蒙只斜睨了简词一眼,便只当他不存在,只同凤鸣笙道:“凤小姐,临来前,蔓蔓有些话让我带给你。”
这便是想要同她单独说话了。
凤鸣笙不由看向身旁的简词,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简词心内软了一软,便道:“凤凰儿,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他随即看向李蒙,礼数充足又客气,疏离又礼貌:“李将军,词尚有军务在身,需先走一步,恐无法相陪,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军人自以军务为重,岂敢因蒙一人误了军务?”李蒙虽不愿,却也是假惺惺的演,“简将军请自去。”
凤鸣笙最烦他们说这种官面上的字眼,忙出口阻止他们继续再来回说上几次:“哥,你去处理事情吧,我陪李蒙就好。”
简词走后,凤鸣笙便陪着李蒙去了府中的花园。
可一路行来,李蒙却没心情打量府中的景色布局,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凤鸣笙,欲言又止,显是有话要说。
凤鸣笙不想再沉默下去,便率先开了口,用一向是他们开启话题的李蔓作引子,问道:“蔓蔓最近怎么样?”
“她……”说到这个,李蒙脸色就不太好,“她最近在闹脾气,前些天才和家里大吵了一架,都已经几天不肯和我们说话了。”
“怎么回事?”
凤鸣笙有些震惊,蔓蔓一向听话懂事的很,从来没和家里红过脸,怎么会和家里吵架?
“是她的婚事。”
李蒙神色凝重,“家里给她拟了个名单,可她不选,也不肯嫁。”
含姿的婚期刚定,就有人在她耳边说起李蔓的婚事。凤鸣笙只是道:“蔓蔓既然不肯嫁你们替她挑的人,何必勉强呢?”离开冀州太久,她已不太清楚李蔓的情况,沉吟了片刻,才补充道,“她心里有人了?”
李蒙犹豫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道:“是她几年前捡来的那个小厮。”说起这个,他又嫌弃又想不通,自家妹妹哪里都好,就是眼光实在太差,“也不知蔓蔓眼睛哪里出了问题,竟然会看上一个那样的人。”
前几年捡来的那个小厮,凤鸣笙从久远的回忆中依稀记起来了,当初她刚回冀州的时候,李蔓来看她时,身边跟着的,便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小厮。
那时李蔓同她说,这是她在街上捡到的,毁了容,又哑了声音,可怜的很,就让他跟在了自己身边。
她去李府找李蔓告别时,蔓蔓身边跟着的,好像也是一个戴面具的小厮。
她有些不确定的问:“是那个禾……禾声?”
“蔓蔓好像是叫那人阿禾什么的。”
李蒙一时间也想不起那人叫什么名字,反正也不重要,也就不在意,反而颇为凝重的托付凤鸣笙道,“凤小姐,蔓蔓一向听你的话,还请你多劝劝她。”
凤鸣笙只是反问他:“你想让我劝她什么?”
“自然是……”早点放下那个什么阿禾,听家里的话,选个喜欢的人嫁出去。
剩下的话,李蒙在凤鸣笙清凌凌的眼神里,吞进了喉咙里。
“我希望,蔓蔓最终嫁的那个人,是她愿意嫁的那个人。”
凤鸣笙看着他,一向冷淡的眉眼含着锋锐,沉声道,“我阻止不了容嘉嫁入匈奴。可蔓蔓是冀北人。”她说的斩钉截铁,“我不容许她也为了所谓的时局牺牲自己的婚姻。”
李蒙缓声笑了起来,欣慰而畅快:“凤小姐,我替蔓蔓谢谢你。”
可笑着笑着,他的眉眼就带上了苦意,哑声道:“蔓蔓不行,我就可以吗?”
凤鸣笙扬眉,虽没说话,却清楚的表达出了疑惑。
李蒙脸上的神色缓缓变得沉肃而郑重,深深的凝视着她,压下心中的一切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心平气和,而不至于显得太过生气和愤怒。
“你三年都不肯回冀州,外面流言纷纷,难道你不知道冀北军如今的处境吗?”
凤鸣笙垂下眼:“我知道。”
“我不知道元帅是不是真的不是先真武公的血脉,不知道你是不是元帅的亲生女儿,我也不知道,当年埋骨他乡的凤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叛国了,我更不知道……”
虽然尽力压抑着,李蒙语声中的情绪还是一点点愤慨起来。他用力压着自己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看着凤鸣笙的眼里闪着沸腾的光,
“我更不知道血缘是不是真的这么重要,可这些年来,元帅没有辜负冀北军,也没有辜负你。”
他压低了声音,却是掷地有声的说:“我只知道,冀北军姓凤,而元帅没有辜负这个姓氏。”
“冀北不能没有冀北军,可冀北军,难道就可以没有元帅吗?”他看向凤鸣笙的眉眼里满满的全是质问,眼神锐利的像一把尖刀,“凤鸣笙,你是冀北军的少帅,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冀北军分裂吗?”
李蒙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
凤鸣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可听了他的质问,却只是道:“我不是冀北军的少帅,冀北军也不会分裂。”
“可你现在的做法,就是在让冀北军分裂。”
李蒙一点不让,针锋相对的反驳过去,“先真武公对元帅的疏离众所周知,你不肯回冀州,岂不是坐实了如今的传言?”
“这些年,我是没有回冀州,也没有见过父亲。”
说起这些,凤鸣笙很是疲惫,却仍是耐心的解释道,“可父亲派来的人,我每一个都见了。每年年节,表哥和凤明和也都轮流回了冀州家里。”
她抬头看过去,是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李蒙,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可这些不够,她一日不肯回冀州,军中元帅的跟随者和凤家跟随者间的间隙就无法完全消弭。
只是,李蒙看着她,终于问出了这些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肯当冀北军的少帅?”
“弓箭骑射我还算尚可,可说到用兵打仗,就真是难为我了。”凤鸣笙抚向腕间戴着的那只血玉玛瑙手串,戴久了,原本冰凉的玉石也显得温暖,这让她唇边的不屑少了几分,“我凭什么当冀北军的少帅?”
凭什么?
她姓凤,只这三个字,就足以解释一切。
“只因为我姓凤?”
她轻笑出声,“可冀北军,其实并不一定要姓凤的。”
就像一百多年前,那时的冀北军还不叫冀北军,自然也不姓凤。
可冀北军姓了一百多年的凤,难道就不能姓其他的姓吗?比如说,姓简。
李蒙一听就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坚决反对道:“简词绝对不可能,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表哥怎么不行?”
李蒙善于后勤,战时可稳定后方,和平时也尤其重要,又是父亲副将李坤的儿子,如今军中的老将几乎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身份又高,能力又强,如今军中的二代将领们,也多以他为首。
凤鸣笙是希望,他能坚定的支持简词。所以,她今日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反对是很正常的,她要弄清的,是他为何反对。
李蒙十分看不顺眼简词,原本该有许多条理由可说,比如他有时有些冲动不够稳重,比如他考虑事情不够全面,比如他只会打仗但打仗也打的一般,比如他性格太差,比如……
可其实,所有的这些,简词的那些不足,凤鸣笙一样有。
而就算是这么讨厌他的李蒙,也不得不承认,简词已经是冀北军中冉冉升起的明锐的新星,而且,简词还那么年轻。
所以,他哽了好一会,才深深道:“他不姓凤。”
又是这一句。
这世上,出生就可以决定一切吗?
云沉总是说,这是他们生来就背负的命运。
可是,她从不相信命运。
胸口挂着的哨子轻若无物,这时却总有那么一丝冷意。凤鸣笙垂下眼,冷淡的神情满是失望,叹息道:“可你刚刚才和我说,血缘没有那么重要。”
是,为了劝她,李蒙才刚刚说过这样的话。
却不曾想,几句话之后,她会拿这句话回他。
李蒙原本难看的脸色变得尴尬起来,好一会才有些支支吾吾的道:“是,血、血缘是没有、没有那么重要。”
他尽力给自己的话找补,说出当前的实际的问题,“可简词是凤氏的表亲,是靠着凤氏才当了雁门关的总兵。他若当了主帅,置凤氏于何地?跟随凤氏这么多年的将领,谁会支持他?”
“百年凤氏,传到现在,就只有我和明和。”
凤鸣笙浅浅淡淡的开口,“明和虽姓凤,可血缘与嫡系隔的太远,你们心里,想必没把他当做冀北军凤氏的血脉吧?”
李蒙不语。
凤鸣笙便接着道:“冀北军的下一任主帅,你们都觉得应该是我。可如果那个人不是我,也该有其他人,是吗?”
“李蒙。”
凤鸣笙极少那样郑重的喊他,琥珀色的眼眸凝了冰,那样薄凉,也那样锋利,“你别忘了,我虽是冀北军的凤小姐,却还是燕朝未来的太子妃。”
她摇着头,神色坚定的道:“所以,我不会是冀北军的少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