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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渊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不再是被宝石人按倒在阴冷的无形“桌子”上而是身处一间精美的卧房躺在锦绣织成的柔软床铺里。

而坐在床铺边上,正注视着他的少女身影

正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霁天璇。

感到辰渊的动静霁天璇就立刻靠向他。

奇妙的,她竟然不像平时那样冷静。她竟急切到,几乎是向他猛的扑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

几近鼻尖对鼻尖的霁天璇深深凝望着辰渊。辰渊能看到少女白嫩的脸颊上,细细软软的绒毛。

然后她向他胸口的位置伸出手……

……怎么跟那个轴对称的宝石人一样。

……原来是假的啊。

辰渊原本下意识喜悦得飘飞的心思,猛地沉下去。

其实,这基本是真实的场景。

辰渊正是在此时,从昏迷中醒来。他见到了白羽盟主城内自己所身处的圣女府邸。

还有把他带回来的霁天璇,确实正衣不解带的彻夜陪护着他。

专注的陪伴过程中少女对辰渊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感同身受,又为他每一个好转的表现而高兴到扑过去细看。发觉他正受心痛症状困扰她就向他伸手要像以前一起旅行时一样给他按摩来缓解疼痛。

然而刚刚醒来还在恍惚的辰渊却误以为,这一定是虹制造的幻觉美梦。

他还没有决定许下这个愿望呢。

一点都不喜欢他的霁天璇,怎么可能还想见他。

这一定是很智能的许愿机虹,察觉到他的心意,就给他先预览一下,如果许下这个愿望以后,他将享受到什么。

辰渊并不想理睬这虚假的幻梦。

他甚至,根本不想要这个愿望。

虽然如此渴望着被爱,但辰渊却不愿意,只为爱而生。

他始终坚持,世上有太多,比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而且,他最心爱的小姑娘,应该是自由的。

她该自由的决定,想喜欢谁,不喜欢谁。即使是至高无上的造物主之力,也没有资格强令她改变。

辰渊想闭上眼睛,把“幻梦”从头脑里挥掉,然后,专心盘算别的愿望。

可是,他却没有做到。

因为,他看到了霁天璇的眼睛。

那是关切的,温存的……含情的神采。

像是最柔软的水光,又携着最和暖的温度。

分明无私无情的,世上最冷酷的怪物,怎可能有这样的眼神。

怎可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只看着他。

明知道是虚假的幻景,辰渊却发现自己,实在不舍得离开。

他冲动的从被子里伸出手,又控制好绝不会唐突的距离,一遍遍的,隔空描摹着她最心爱的人。

“……阿霁,我还没醒呢。”

辰渊听到,自己发出了轻轻的呢喃。

真不想从美好的幻境里醒来,不想和霁天璇分开,不想回到宝石人的“桌子”上,继续清醒又痛苦的剖开自己。

“你可以,再陪我一会吗?”

辰渊继续恍惚的,小心翼翼的请求。

当听到霁天璇竟温柔的回答,“我会一直陪着你”,并主动牵起他的手时,他真是太想一把回握住,从此,再也不放开。

快,抓住这个机会,许下愿望吧。

永远的,留住她的心。

但就在心里快被冲动填满,指尖就要与霁天璇的手相触的刹那,辰渊堪堪停住了。

“……不,这不是我的愿望。”

辰渊紧紧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在心里,一字一句的断言。

他绝不愿意,仅仅为了得到爱,就出卖自己的灵魂。

辰渊坚持闭上了眼睛,重新沉入了自己的识海。

“美好的幻梦”,完全的消失了,无垠森冷的黑暗,再度包围了他全部的意识。

辰渊回到了黑暗中心的“桌子”上。宝石人继续与他镜面对称,像要重叠起来一样,极近的贴着。

两人的右手臂继续交叉,手掌紧紧按在对方身上。但坚硬的宝石人仍旧纹丝不动,辰渊的手和胸口,却被压得更凹下去,疼痛更加倍的剧烈。

但辰渊心里却很平静,全然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那么,还想要什么愿望呢?”

他坦然承受着痛苦,继续盘算。

“……想要力量吗?”

现在的辰渊,已经被良尘的那次袭击摧毁了自信。他深感自己的弱小,更深感自己必须强大。

这样设想着,辰渊本来因为被封印于人形,而被削弱的神识,忽然有了准确说,被赋予了一如他全盛时期那样,向天地的尽头自由伸展的力量。

辰渊探查到了千里之外,霁天璇与李拂缨的战场。霁天璇面临着危险,而李拂缨的身上,还携带着良尘的援助。

“辰渊,得到力量,你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

宝石人在辰渊耳边说道:

“还有,向所有伤害过你的人复仇!”

其实辰渊设想第一个愿望时,虹也听到了。只是因为那时,霁天璇真的有来陪伴并关心他,甚至,她对他的心意,也真的有了质变,虹就并没有行动。

但这一次,因为现实中并没有东西在向病弱的辰渊提供力量,辰渊心里许愿的冲动,真正触动了他体内万能的许愿机。

不容他拒绝的,这只机械的许愿机,将力量直接覆盖到了辰渊的神识之上。

它准确的延伸,并实现了,他心里流过的所有想法。

其实,虹本就可以无数次的实现宿主的任何“意志”,不需要郑重的决定和契约,更不会要宿主付出什么代价,但是,辰渊不知道。

或者更准确说,是他发自内心的,不认可这样没有付出的收获。

于是此刻,辰渊只以为还没决定愿望的自己,又看到了“预览”。

浩瀚威严的天谴,降临在千里之外。

它安稳的护住了辰渊所爱的霁天璇,也让他所恨的良尘,收到了最惨痛的报复。

而且,和之前虚假的幻象不同,此事是真实发生了。辰渊确认。

虹用这真实,向自己做了保证,卖了人情。它催促着,就定下这个愿望吧!

……也是啊,好久没有这样顺利的做事了。

仿佛又回到了千万年前,那些自在遨游,为所欲为的美好时光。

辰渊垂下眼睫。

他真想让这份美好延续。

“但是,这仍然不是我的愿望。”

辰渊再度断言。

他虽然已落后于如今的现实,更被蛊虫折磨得病弱不堪。

但他还没有,也永远不会堕落到,要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换取那些,本就该属于自己的力量。

无论是守护还是复仇,辰渊都决定了,还是要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去进步,去实现。

虹收到了辰渊的意志,然后立刻准确的执行。

力量离开了辰渊。

他一度伸展到全世界的神识,又萎缩回了人形化身狭小的,黑暗的识海之中。

然而此时,辰渊虚弱的身体,却已经支撑不到他设想第三个愿望了。

与虹的深度接触,承受着它为他的愿望展开力量时,至高无上的阴冷威压,辰渊身上的蛊虫被激发,病痛空前剧烈的发作。

然而,辰渊感到,虹似乎太急着想要灵魂,它完全不体谅卖家的身体状况。

明明他已经疼到只想抱着胸口侧身蜷缩成一团,宝石人却仍然把他仰面平摊,一分不让的,紧紧的按住。

坚硬的宝石手,粗暴的持续压迫蛊虫盘踞的位置,将它们刺激得更加骚动。似乎因为辰渊迟迟不决定愿望,那只手上的力量,甚至越来越重。

……简直宛如恶意的威逼。

“真是残忍的魔鬼……我不想把灵魂给你了,什么也不给……!”

本来,在宝石人其实他不是虹,而是辰渊自己半强迫的引导下,辰渊已经从崩溃中渐渐的冷静。

他开始逐步的思索,主动撕开心底的伤口,然后朝里面检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然而现在,伤口还没撕完,决定还没做好,辰渊却已经又痛又气到,要把自己的整颗心都封锁起来了。

可是,在辰渊的知觉或者说,想象中,虹还是没有放过他。

一只资质最优的天道,为自己构筑的“心之障壁”,当然足够牢固。虽然现在的辰渊,还是能感到胸前有残余的,像被一只手紧紧按住的不适感,但那个一直镜面似的贴着他,靠近到像要重叠进他身体里的宝石人,似乎已经确实被障壁排除出去,不见了。

阴冷又神圣的,造物主的气息,也被成功挡在了外面。

然而下一刻,刚恢复了行动力的辰渊,还没来得及从平躺侧过身,蜷缩成能稍稍缓解病痛的姿势,他就几近惊恐的感到,把这些外物强行挡出去以后。

它们竟又从自己的身体内部,凸出来了。

就像一个太小的,又有缝的水桶,里面却装了太大量的水。水从木桶缝隙里,不停的流出来,越流越多。

直到,把木桶硬生生撑破。

随着胸腔中一阵爆裂的剧痛,辰渊眼看着自己的胸骨,被从里向外的折成两半,掉出了体外。

失去了支撑,两边的肋骨,也在下一刻猛然分散,鲜血喷涌。

快速扩大的创口,甚至还一路扯开了腹部。里面的内脏,和阴冷又神圣的,虹色的“水”一起,哗哗的不停流出来。

因为心之障壁过于牢固,它们沿着障壁填满,把开膛破肚的辰渊,层层淹没,封锁进了最深处。

仿佛,他又被良尘趁着病发虚弱时,残忍的,屈辱的,又切开了一次。

……仿佛,现在的这些痛苦,是虹在警告他:

“辰渊,如果你不选择获得至上的力量,不选择恢复健康,以后你将承受的病痛,遭遇的,来自强者的蹂/躏,还有望不到头的无数次,无数倍。”

以及,这是虹在向他展示,它确实无所不能,无法反抗。

如果他再不选定愿望,赶紧把灵魂卖给它,它还有一大堆更毒辣的酷刑,在等着他品尝。

艰难的透过眼睛里流进的血,辰渊看到,他那些向两侧敞开的肋骨上,逐渐被虹色的“水”浸染。很快,它们变成了坚硬的虹色钻石。

这显然在印证,虹想要吃掉他的急切与贪婪。

然而实际上,虹只是一个机械执行宿主许愿的死物,它入侵之时,虽然给辰渊留下了深重的身心创伤,但现在和以后,它都不会强迫他的宿主。

此刻所有的血腥幻象,只是辰渊自己在强迫自己,不可以忘记遇袭那日的恨与痛,不可以逃避正进行的自省:

反正已经确认了,你的灵魂里……没有什么好东西。那就快卖出去!换一个全新的,“坚硬”的你!

在这样痛苦又混乱的,连“自我”都被否定,被剖出深深裂痕的挣扎中,辰渊甚至没感觉到现实中的自己,已挣开了宁神纱,意识连接上了真身。

梦中钻石肋骨的异象,因此显现在了现实的天地杀死了一整个城市的,他的子民,辰渊也没有投以注意。

他居然前所未有的,略过了他们。

现在的辰渊,只感到无尽的疼痛,屈辱,仇恨。

然后,不知在痛苦中辗转了多久,辰渊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凄厉的惨叫:

“要是没有天启,你怎会身中蛊毒,怎会被魔鬼捕获……你何曾需要许什么愿望?!

都是天启的错都是天启的错都是天启的错!!!

……天启不许走!你回来啊啊啊啊啊!!!”

在梦里病情发作,又再度精神崩溃的辰渊,理智已濒临毁灭。

现在的他,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良尘,虹,他的辰渊界,甚至霁天璇,所有他牵挂的人与事,一时都随着幻象里流出的血肉撕脱,伴着剧痛,离他远去。

还沉在心里的。

只剩下天启。

就像回到了最初拥有智慧之时,他只认识天启的时光。

那时,辰渊只喜欢天启,只讨厌天启。

什么事讨他高兴了,他都要天启抱抱,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他也都找天启闹,有多不高兴,就闹得多凶。

这样一边又作又闹着,一边看着天启顺从又无奈的笑容,不高兴的感觉,就会渐渐的消除了。

那,辰渊现在就很不高兴或者说,简直其恨欲狂。

可是,可供他作闹的天启在哪里呢?

……在争夺虹的那一夜,天启被造物主的力量抹掉了。

辰渊深恨天启。发现天启背叛后,他恨到把他碎尸万段还不够,还要再活活吃掉他。

可是,当天启真的不存在了。

辰渊又那么想让天启回来。

快回来,永远陪在他身边。

……让他想什么时候撕他,就什么时候撕他。

没有天启了,辰渊发现,自己汹涌崩溃的情绪,竟没有了倾泻的出口。

他就这样困在了自己被开膛破肚的血腥幻象里,痛苦万分,超脱无门。

直到。

有一线轻缓的歌声,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样,悠悠传进了辰渊正被血腥填满的知觉。

……那是,天启曾经唱过的歌。

辰渊猛然呆住。

连幻象身体上,正汩汩流出的血肉,也奇异的随之一滞。

现实中,真是天启本尊陪在辰渊床边,给他唱着缓解蛊虫症状的咒歌。

但他披了马甲,变了音色,连气息也仔细的伪装好了。辰渊听到的,完全是别人的歌声,他没有任何怀疑。

但他濒临疯狂的心神,却真的因为那一点记忆中的旋律,因为与天启有关的,那么小的一丝影子,奇迹般的安宁下来。

像是快彻底掉进漩涡的人,能为了头顶的一根稻草,拼尽全力的跳起。

装满了滔天恨意的,坚固的心之障壁,终于被柔软的歌声,戳开了一道出口。

所有被积压的情绪,终于,全部流了出来。

此时的现实中,天启正一边继续唱着咒歌,巩固已经取得的疗效,一边拿着手帕,擦拭着辰渊眼角下不停流淌的眼泪。

“……终于没事了,我的小可爱。”

看来在霁天璇回来之前,肯定能把辰渊拾掇到,能讨得她开心的品相,天启欣慰的长出一口气。更换手帕时,他轻快的顺手戳了戳辰渊已经松开不少的眉尖:

“哭出来就能好啦。”

“梦”里的辰渊,却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在流泪。

他只感到,疼痛在迅速减轻,心绪在迅速冷静。

被封闭的知觉重新伸展,他听清了歌词的内容。

是一个叙事的诗剧。

内容是说,有一个学者,在饱览全世界的学识,取得至高的成就,再找不到进步的空间后,感到了深深的不满。此时,他已行将就木,却仍执着的渴求更多的见识,追逐更崇高的境界,他“想用精神抓住最高和最深的东西,遍尝全人类的悲哀与幸福。”

为此,学者不惜卖出自己的灵魂,与魔鬼做下了交易。

辰渊被故事深深吸引了。

其实以前,天启给辰渊唱过这个内容的睡前歌。

但因为那时的辰渊,还是满心骄傲与自信的状态,他不理解什么叫“渴求”,什么叫“得不到”,更不理解,世上竟有什么东西,值得用灵魂去交换,所以,他没能和这个故事共鸣,天启讲多少,他忘记多少。

直到,现在,辰渊终于有心思去认真听。

然后,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一个异世界的故事,但若用更本界风格的措辞来概括,那学者甘愿出卖灵魂为代价去做的事,或许可以被称作

求道。

求道是修行者才使用的词汇,通常是指,寻求构成与运转万事万物的所有法则,并让自己的心境提升到,能够自如的驾驭它们。

从这种意义上,一只天道是不需要“求道”的。

因为,它生而携带并使用着所有的法则,它就是一切问道的答案,一切修行者追求的终点。

但此刻的辰渊。却被这个故事,被他想到的这两个字,猛然点醒。

他想起了曾经与霁天璇,君如卿一起旅行时,久久远望过的那片海洋。

他终于知道,自己该用灵魂去交换什么了。

辰渊许下了愿望。

等他完成接下来的,包括合道在内的一系列计划,他就会向虹正式给出,他在此刻已约定交付的灵魂。

让这个愿望实现。

让整个诸天万界,得到崭新的答案与终点。

一个时辰后。

距离辰渊千里之外的碧血原,成千上万只良尘的魔兵,已经完全穿出了黑洞,魔气如同死亡的实体化,侵入了每一寸空间。

辰渊界几乎所有的精英,已汇聚在此处,却找不到任何办法抵抗。

只有霁天璇,正冷静的准备着,去开启最后的战斗。

1本章情节依次对应230238242244,245。

2248中,辰渊命令魔尊之时,他已经许好愿望,恢复理智了。

3辰渊说去看海的情节,是在23。23章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剧透。

4描述诗剧情节的段落里,带引号的那句话,是引用浮士德的原文。

5其实虹真是超级金手指,辰渊大可以不卖灵魂,就任意许愿,但是因为辰渊不贪婪,不认可不劳而获,他许的愿望里,自带了“卖出灵魂”的内容,然后被虹严格的执行了。

但这是一件好事。若非如此,辰渊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命形式,只能永远是一只天道,而成不了神

6另外,“把灵魂卖给魔鬼”,也是一个比喻,此刻起,辰渊的性格确实会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