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碎玉。
试图借李拂缨和霁天璇的冲突吸引天启注意从而调虎离山捕捉辰渊的计划失败后碎玉匆忙远离了辰渊的住处。但他仍然不忘,用传影法术时时查看霁天璇那边的情况。
看到霁天璇斗法落败而李拂缨竟敢心狠手辣的,趁机对她下杀手,碎玉心中登时大急。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来相救。
然而碎玉不知道霁天璇早有制胜之法。
他架着飞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斗法的场地中间。
然后刚好撞上了一块被地震高高掀起的废墟巨石。
此时,地下那只化神期蚯蚓灵兽,还在受惊状态。
它疯狂外放的灵力,层层裹挟在方圆百尺内每一块土石上。
这些被加持过灵力的土石,当然拍不死一位真仙但若他全无防备它们却也足够折断他几根骨头。
而此刻,碎玉全心都在拯救霁天璇一事上。他的飞剑像闪电一样快手中所有的法诀都牢牢对准了持枪直刺的李拂缨即使随后看到李拂缨嗖的一声掉进了地洞霁天璇奇迹般转危为安他也已来不及掉头保护自己。
在为这突然变故震惊的瞠目一瞬后,碎玉决然的闭上了眼睛,准备承受这飞来横祸,作为自己为拯救心上人付出的代价。
然而下一刻,碎玉没有感到被巨石击中的痛楚。
千钧一发之际,霁天璇一步跳过去,准确的伸手将他朝旁边一推,刚好救下了他。
霁天璇过来的位置,把自己也置于巨石的阴影之下,若不是她身手足够敏捷有力,很可能,她也会因此身受重伤。
而且,虽然李拂缨卡在了蚯蚓神兽的灵气团里,动弹不得,却还没有说出认输呢。斗法的结果,仍然有变数。
但霁天璇却宁愿把这最重要的战斗往后面放放,先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救援她并不爱,甚至不信任的,一个小小的仆人。
而且,她竟然有那么熟悉他的施法习惯。
此时的碎玉,虽然已堪堪收起了针对李拂缨的攻击法术,但周身强大的灵力结界,一时还无法散去,任何渡劫期以下修士,本该无法靠近。
但霁天璇却仿佛与他默契到心有灵犀,她竟能轻松绕进他身边结界的空隙,才能如此安全迅速的,一把推开他。
在今日以前,碎玉的世界里,就只有一个天启,他最好的战友,唯一的朋友,能做到这样的奇迹。
而现在……
想及此,碎玉脸上,顿时一阵发烫。
被霁天璇拽到了安全区域后,他还在下意识的怀念,少女的素手触碰他时,隔着衣服传来的温暖与柔软。
他想转头去看霁天璇的脸,看她此时的眼神里,是不是正盛着对他的,充满关切的暖意?
霁天璇当然是不可能爱他的,碎玉知道。
但是,只要能得到这个仿佛无私无情的女神的一小点情谊,对现在的他来说,却已是求之不得的惊喜。
但这念头,碎玉只在心里想想,他其实一直沉默的低着头,没敢看。
这样静立片刻后,他的身体,终于又忍不住的,泛起丝丝凉意。
今日霁天璇的默契之举,一定是反常的,刻意的吧。碎玉想。
她又是在暗示什么……死亡的警告呢?
碎玉独自疯狂脑补的同时,霁天璇却早把这已解决的变故放下了。
救碎玉,那是自然的。他是她两世的伙伴。
只要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变节,她就当然会毫不犹豫的保护他,就像他会毫不犹豫的保护她一样。
反应这么快,手法这么准,那也是自然的。
毕竟她,碎玉,和天启,三人早已相处过数百年。经年累积的,过往亲密美好的时光,化作今日这宛如见证了两人默契的奇迹。
现在,距离与魔修的决战越来越近,检验碎玉对辰渊界是忠是奸的时刻,机会就在眼前。
甚至,碎玉的身上,已经暴露出了不少让霁天璇不得不警惕的疑点。
也许,她很快就得杀了他。
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以前。
她却还是,如此希望他能活下来。
救完碎玉,背对着他打个表示“搞定”的手势,霁天璇并不回头。她继续朝李拂缨走过去,然后对她行了个江湖规矩上,表示承让的礼。
地洞里,李拂缨还被蚯蚓灵兽的强大灵力牢牢束缚着,只剩下一双眼睛,还能睁得大大的,不甘心的瞪着霁天璇。
霁天璇让碎玉过来,以真仙之能解开了蚯蚓灵兽的一部分束缚,使李拂缨能够开口说话。
“圣女殿下,方才的地震,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不能给我和诸位见证人一个交代,这场斗法,仍然是你输了!”
果然,刚能张嘴,李拂缨就一拧剑眉,立即质问。
这精准无比坑了她的地震,简直不可能是自然形成。
如果让她发现这是天道的干预,或是霁天璇事先在场地上做了什么手脚,那就算是犯规,她将直接得到斗法的胜利!
闻言,霁天璇却不直接回话。
她只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拿出三枚早已准备好的玉简,递给了李拂缨。
才阅读玉简不到一分钟,李拂缨原本满是不甘的眼神,就全都沮丧的暗了下去。
霁天璇给李拂缨看的玉简,其一是斗法所在小城的地方志,其二是几个村庄的村民探路用的地图,最后,是一份半个月前的新闻驿报。
地方志上,是村民勘探灵石矿的历史。
由于楚朝和青玉门的密切关系,和民用法器的普及,这一带的居民在逃难以前,代代从事着为青玉门修士的灵石开采小队,事先探明灵石矿脉走向的工作。
地图上,就刻画着村民的勘探成果。
两人斗法所在广场的地下,竟刚好就是一处不小的灵石矿脉的中枢点具体的点位,还刚好在方才李拂缨使出最后一击的位置,霁天璇故意在那里摔倒,引诱李拂缨站了过去。
同时,这条灵脉竟然与两千里外的,以另一个村庄的祠堂为中枢的,另一条大型灵脉相勾连。只要其中一处发生动荡,半个月后,另一处也必然受到感应。
两条灵脉的连接方式十分隐秘,就是真仙等级的大能在场,都不可能发觉。只有代代从事勘探的本地居民,能通过数百年的经验,用血和汗一点点摸索出地下深处的秘密,并将它们记载在自己的私用地图上。
而那份半个月前的驿报上,则记载了,白羽盟在另一条灵脉附近修建铁道线的简讯。简讯说,为促使铁道线顺利建成,当地多个村庄与白羽盟充分合作,成功使本村地下的灵石矿脉细微的改道,充分保障了铁道线的安全稳定。
正是这一次的改道操作,在十五日后的今天,促成了斗法广场上,那一场仿佛开挂般逆转了战局的地震。
不用霁天璇解释,李拂缨就找到了这三份资料的关联,拼出了今日这“开挂”的真相。
十五天前,斗法之约,甚至蛮族入侵都还不存在,千里之外另一条灵脉处的改造,是白羽盟按部就班的正常工程,也正常的对外公开消息,不是霁天璇拿来针对李拂缨的。
所以,总结今日的战败,李拂缨找不到任何不公平的外因,她只能怪自己没能事先了解透地形,没能获取到足够的情报。
而霁天璇递来的这三份“重要情报”,说起来,其实都不难拿到。
驿报,可以随便买。本地的地方志,派个细作去附近任何一座城市的官办藏书阁,就能借或者偷到。村民私用的地图,要相对麻烦些,但是,只要跟村民搞好关系,要看到它,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这些,李拂缨都没有去做。
她声称要征服楚朝,要背负这片故乡的重任,做主宰它的新王。为此,她轻易攻下了许多城池,杀死了许多反抗她的人。
但是然后呢?
她摧毁旧世界的目的,不是要建造新世界吗?
然而现在,李拂缨却当众暴露出了,她对自己将要主宰的土地和臣民,是如此陌生,或者说,她竟然还没想到,要去这样细致的了解他们的生活。
她用暴力征伐赢得了楚朝人充分的恐惧,但是,恐惧却没能换来任何一个村子里的私用地图。
她对自己生长于斯的,所声称领土的掌握,竟然还不如那个中立的背负着全世界的责任,对任何领土与臣服都没有欲求的圣女。
简直,高下立判。
修士的斗法,不只是战斗,其本质是论道。
而这场论道,李拂缨的理智只能承认,她输了。
霁天璇已经用斗法的过程和结果告诉她,她还没有做王的能力,甚至,她还借此向她指出,她存在着哪些缺陷,又要如何改进。
但是,李拂缨仍然不想放弃。
因为若她就此放弃侵略,退兵离开,楚朝就又回到了那个腐朽邪恶的“文明世界”。
无论接下来,霁天璇选择让楚朝内战的哪一方得到这片土地,新诞生的和平里面,也一定不会给和她一样的女人们,留下平等的席位。
她确实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女王。
可世上除了她,还有谁想建立一个合格的世界呢?
“……圣女殿下,我可以输,也可以死。”
李拂缨抬起头,正视着霁天璇,质问的话音字字激昂,仿佛泣血:
“但是我一走,那些终于摆脱父亲和丈夫控制的女人,就又要回到楚朝那个三从四德的世界了,她们将被打骂,被买卖,被当做生育的奴隶,被教育要逆来顺受。
受委屈的都不反抗,世界当然是和平的。
但是,这就是你要的和平吗?”
李拂缨的话音太过凄厉而沉痛,闻言,不仅她这边的蛮族,连霁天璇带来的随从,也一时为其所慑。众人默然的沉吟,下意识的垂下了眼帘。
然而,听了这一连串质问,霁天璇脸上,却连一点触动的表情都没有。
“谁说楚朝要回到过去了。”
少女只轻轻挑了下眉,朝不远处的天空,那几道正疾速靠近的飞剑影子一指:
“看,驿报上所言,白羽盟与村民合作使灵石矿改道一事,这几位就是经办人。”
飞剑上为首一人,正是芳艳兰。她来找霁天璇,汇报近期的工作。
而芳艳兰身后的几位随行者,也都是女人。
按照楚朝的礼教,女人是不可以进祠堂的,连公主都不可以。
但李拂缨却清楚的记得,自己刚才从驿报上看到的字眼,“为确保工程质量,白羽盟弟子亲入祠堂考察。”
严格说来,让村庄地下的灵石矿,为了铁道线改道,是白羽盟有求于村庄。村庄是不会为了讨好他们,破例放女人进祠堂的。
甚至,白羽盟派了一个全是女人的队伍过去,应该会被他们认为是侮辱,把人打出去才对。
但现在,那个位于楚朝内陆深处的,伦常最保守的村庄,却心甘情愿的破坏了自己的规矩,接受了那些女人,对着自己的祠堂里外打量,甚至到处摆弄工具。
李拂缨正一时语塞时,又听到霁天璇语气极是耐心的提醒:
“你看报纸,不要只看完简讯,就急着发言,后面还有一版图文详情,你再看看。”
李拂缨用力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再次阅读了玉简。
然后,她发现,那一整版图文详情里,赫然有这样一张照片:
当地的所有村民,包括女人,全都围在地下就是灵石矿脉中枢的祠堂里外,合力架设着用于促使矿脉改道的民用法器。
不止是作为客人的,白羽盟的女人,连一直不被当做人,不配在族谱上留姓名的,普通的本地女人,居然也奇迹般的,获得了她们从未得到过的权利。
事实上,霁天璇理解李拂缨的诉求。
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着性别歧视与不平等。而所有对无辜者的恶待,都应当被制止,被消灭。
她早就想塑造一个新世界了。
但霁天璇和李拂缨不同,她拒绝使用暴力。
男人恶待女人是罪行,不代表女人恶待男人就不是罪行了。
甚至,在霁天璇看来,李拂缨所痛恨的那个“文明世界”,将不平等合法化的纲常礼教,并不是什么腐朽与邪恶。
它们只是必然。
如果没有先进的工具相助,足够的衣食产出,只能由强大的体力带来。那么对整个村庄,国家乃至人世而言,拥有更多体力的男人,当然具有更高的价值。
在那样的条件下,人们只能将生存的资源,向这些“更有用的人”倾斜。
因为若不这么做,产出的量不足,所有人要么直接饿死,要么被隔壁因为不讲平等,所以更强大的邻居抢光,然后饿死。
过去的梁朝,楚朝,以及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就是这样的状态。
即使李拂缨再砍掉十万个不让妻女上桌吃饭的男人的脑袋,将所有的纲常礼教都废除,这些被她救助的女人,仍然会自觉自愿的,把家里仅有的肉留给儿子,让女儿在旁边白白的看。
然后,在这些日常的基础上,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体统”,将会自然的复活。
而能从本质上,改变这一切的,只有“先进的工具”能让资源的产出,不再依赖体力的,更好的技术。
如果体力的作用不存在了,女人和男人,拥有了同样的价值。那么,根本不用哪个统治者去暴力威胁,“文明世界”的规则,也会自然的改变。
因为,谁先给予她们尊重,谁就能先得到,她们无比强大的力量。
还没转过弯来的,要么穷死,要么被隔壁因为讲究平等,所以更强大的邻居抢光,然后穷死。
霁天璇为这个世界划定的,就是这样一条用技术推动平等的和平道路。
楚朝和青玉门,一个凡人大国,和一个修真界名门,竟能如此长久而深入的保持盟友关系,堪称举世绝无仅有。
而这绝无仅有的,反常般的盟友关系,为何竟能顺利的维系。
正是因为霁天璇始终在幕后看护着。
她在它们身上,有着自己的大计划。
楚朝的巨大体量带来的巨大需求,加上青玉门成熟的量产技术,正是普及凡人用法器的最好试验场。
只有这些让无论男女,都只需按动机关,即可拥有同等的开山碎石之能的,“更先进的工具”,才能从本质上,修正旧世界的根基。
然后,兵不血刃的,使它完全蜕变为崭新的乐土。
在建铁道线上的那个村庄,为什么竟能打破了传统,让女村民,也拥有了和男村民一样进入祠堂的资格,不是因为有芳艳兰,有白羽盟的介入。
而是,霁天璇用近百年时间,在楚朝领土上培育的“天下大势”,终于到达了质变的契机。
霁天璇这一系列高瞻远瞩,甚至堪称对她谆谆教导的事实和道理,李拂缨虽然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却仍然无法接受。
“……圣女殿下,您果然还是这样冷酷。”
仍然被束缚在地洞里的李拂缨,只是不再抬头仰望地上的霁天璇。
“按殿下您的做法,您是用最高的效率,最低的成本,从本质上永远的解决了问题。”
她垂着眼睫,紧咬着牙关,齿缝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轻,好像她又回到了还是梁朝公主的时候,那时,父皇不允许她大声说话。
每一个字,却也异常森冷,仍然满含着任何“正确”都说服不了的,最激烈的仇恨与愤怒。
“但是,然后呢?”
李拂缨一字一句的问道:
“那些曾经伤害过妻女的男人,就这样免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