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妙目(1 / 1)

李栋的样貌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平平无奇,一张脸上,最有辨识度的恐怕是那双眼睛了。

那是一双大而明亮的星眸,干净澄澈,满满的一股少年般的灵气,近三十多年来未曾有过丝毫变化,一直如初。

自小他就因为这双眼睛,受尽双亲恩宠,乡邻青睐。

反倒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哥哥,完全没被人在意过。

外人常常能听到李家父母对大儿子说这样的话:“你弟弟从小聪明,你多向他学学。”

这双眼睛,成为了李栋成长之路上最犀利的敲门砖。

直接的好处,就是他的视力比起常人要好上许多。

白天能看到更远,对于一些细微的事物也能看的比别人清楚。

十六岁那年,李栋就因为在夜里目睹一起杀人案的时,注意到歹徒行凶时,遭到受害人反抗在右手小拇指上留下的伤口,为破案提供了关键线索而受人瞩目,出尽风头。

自此,声名鹊起,全县几乎都知道了这个细心聪明的少年。

县太爷更是屡次对他赞不绝口,后来竟发展到碰到棘手的案件,往往会去请他襄助。

而李栋也不负众望,往往一针见血的就能指出现场留下的关键性痕迹,这些大都成了线索链里面的关键的一环。

县太爷对这位少年英才十分倚重,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常常请他进府做客,两人结为忘年之交,私底下以友相称。

这给李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同时,也极大地方便他们的生活。

最为明显的就是,各种商铺的老板似乎都很好说话,买东西往往或多或少都有优惠。邻里间关系和睦,从无龃龉不合,闹出过不快。

在这个小县城里,小神探一直都是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李栋长时间听着周围人赞叹的声音,接受着崇拜的目光和艳羡的眼神,少年心中难免有了些许傲气。

上门提亲的媒人如过江之鲫,却没有能入他眼的,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未立业便成家怕辜负良人。

李家父母对这麒麟儿倒也开明,绝口不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常笑着对被婉拒的媒人说:“儿子大了,看缘分吧,我们也不好干涉。”

自己的儿子能不了解?他们如何不知道李栋眼光太刁?只是儿子的优秀在这摆着,他们也懒得戳破。

李栋虽然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但终究是年轻人,心思还是有些浮躁。

频繁破案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新鲜感了,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渐渐转而去关注一些陌生路人,观察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街头小贩宰了外地人假装肉疼但实际隐藏的笑意,青楼女子满脸堆笑但眼神里不难发现的倦怠,懦弱男子与人高声争辩实际却在颤抖的手……

一切似乎是这么的好玩,李栋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在第一次当众拆穿一个江湖面子的把戏,让那人落荒而逃之后,他就喜欢上这种先看热闹后拆台的游戏了,从此热衷于此,只要有他在场面,必然会伴随着尴尬。

这一日,李栋从县里回来,路过被一间被矮墙围起来的茅屋,这是村里教农户张五的家。

李栋闲来无事,打量起来这有些简陋的茅屋。

屋子外面一片菜地被竹篱围起来,几根木栅扎起来的柴扉在风中吱呀作响。

小路上有来一个人,站在门外冲屋里喊道:“张家嫂子在家吗?有信。”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女人隔着柴扉接过信,对送信人施礼后道了声多谢,送信人转身离开。

两人都看到了不远处的小神探,皆冲着李栋点头,算是打招呼,李栋友好地予以回应。

张家嫂子进入屋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屋里便传出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李栋来了兴趣,他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知道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鬼使神差的,在疯涨的欲望催发下,颇有贤名的小神探竟将羞耻感抛之脑后,蹑手蹑脚地绕过菜园。

扒到屋子的后窗,用指头轻轻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将左眼贴了上去。

屋里张家嫂子似乎平复了情绪,已止了声音,拭去泪水,拿起桌上信收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动作,信上不得了的内容被李栋看的清楚。

好家伙,李栋直呼刺激,竟有这种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压下情绪,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临走还没忘记把窗户纸上的破洞捣得更烂,让其看起来不像是被手指戳破的。

回到家中,李栋躺在床上,整个人似乎一直处于失神的状态,连大哥叫他吃饭的时候,也愣了半晌。

老实的李梁挠了挠脑袋,有些费解。

到了夜里的时候,李栋失眠了,并不是因为这种窥探别人隐私的负罪感在作怪,而是一种如同恶鬼闻到生人气味的兴奋感让他难以入睡。

他知道,自己又要造成轰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罢早饭,趁着张五下田的时候,李栋找到了他。

小神探来找自己这个庄稼汉,让张五有些局促,他不知道李栋前来所为何事,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

打过招呼之后,张五看小神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支支吾吾半天不开口,他心里隐约升腾起一阵不安:“小神探有话直说。”

对面的小神探叹息一声:“唉,张五哥,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你且附耳过来。”

张五凑近前来,李栋对他耳语,随即高声一叫:“当真?”

李栋沉默不语。

张五立刻撇下锄头,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神里有压抑不住的怒火。

望着张五渐渐远去的背影,李栋一阵窃笑,他并没有和盘托出,只是说他看到嫂子收到一个男人的来信后屋里传出了哭声,他觉得有些蹊跷,考虑了一夜还是觉得说出来比较好。

张五未走远的时候,李栋还假意急切地低声劝道:“五哥千万别冲动,一定要问清楚。”

等李栋看到张五家的时候,远远的院子里张五愤怒的咆哮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在议论的人群中有些刺耳。

院子里,张五肺都要气炸了,等他搜出来那封言辞暧昧的信,看到上面亲昵的称呼,气血上涌,愤怒霎时便占据了理智的高地,他破口大骂:“妹,近来安好?别后甚思。贱妇,你怎么解释?这些年虽然日子不宽裕,可你自问,我何时亏待过你?”

他真的快被气昏了,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以前有个青梅竹马,两人后来多年未,最后下嫁给自己。但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藕断丝连,这对狗男女。

张家嫂子瘫坐地上,耳中全是乱纷纷的声音,哭道:“不是那样的,我跟他是青梅竹马,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信上什么内容你不都清清楚楚,况且嫁给你这些年我是什么人你不了解吗?”

旁人纷纷前来相劝,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心思,张五对围观的乡邻说道:“多谢各位相劝,且回去吧。”

众人渐渐散去。

李栋隔着竹篱的空隙对上了张家嫂子空洞呆滞的双眼,一时间竟有些慌乱,逃似的离开现场。

张五见所有人都离去,拉起老婆进了屋子。

夜晚,张五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屋门半开着,一阵风袭来,灯影摇动,烛火忽明忽暗,岌岌可危。

张家嫂子望着丈夫眼神里的疏离,心如死灰。信任就像是瓷瓶上的裂痕,一旦产生,即使不碎裂,也永远都是瑕疵。

另一边李栋回想起白天张家嫂子的眼神,竟莫名产生一种恐慌。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帮了张五,不是做了坏事,但还是在失眠了。

鸡叫声中天光大亮,平地一声雷在村里炸响。

张家嫂子自缢身亡,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竟刚烈至此。

消息传到李栋的耳中,他怔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躁郁占据了他的身心,令他呼吸迟滞。

他震惊于张家嫂子的刚烈,但更多的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怎能如此?

张家嫂子的玉碎,无疑让他觉得有一种挫败感,这与他预想的结果截然不同。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没错,那封信里面的事实就是如此啊,他从来不是添油加醋之人。

嘴硬的小神探,一连半个多月没有出门,似乎是怕碰上什么人。

老婆上吊之后,张五这才回过神来,越发悔恨自己的失察,冲动,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更加愧疚的是自己对结发妻子的不信任,才是造成悲剧的根本原因。

试问一个人非但不销毁证据,反而选择以死明志,怎么可能心里有鬼?

他明白自己错怪妻子,他不坏小神探,小神探没有夸大其词,歪曲事实,怪只怪自己的不理智。

安葬妻子之后,张五整天活在内疚之中,终日借酒消愁,不到半年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在妻子一周年的忌日那夜,投水而亡。

乡里并不知道事情的内幕,只是感慨着这对可怜夫妇的遭遇。

两年多过去,李栋二十二岁,张五那件事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

他依旧别人是交口称赞的小神探。

只是那件事过去之后,李栋似乎有点魔怔了,他更热衷于潜隐他人之私。

在不违法的前提下,几乎是想尽一切办法,以使自己窥得事情全貌,从而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让当事人无话可说。

他绝不允许再出现动摇信念的失控结果出现。

这种感觉如同抽了鸦片让他上瘾,让他兴奋,已经成了他的癖好。

因为做的隐蔽,在外人看来,小神探更加厉害了,殊不知到底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李栋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父母开始催他成家立业,张罗着给他安排婚事。

这次他倒没有推脱不,反而认真的告诉父母,自己有了意中人,到时自会带回家来,这让李家父母喜出望外。

李栋什么时候有了意中人,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具体时间。

只记得频繁走动县太爷府邸,自然也就见到了县太爷家青春靓丽的千金。

这几年疯狂生长的窥探欲,已让他将双眼瞄到了县太爷家里。

惧内的县太爷平日应酬不敢多饮酒,情窦初开偷藏情诗的妙龄少女向往自由,在秋千上荡着,娇憨的笑着望向天空……

李栋观察多了,竟对这只养在笼中的百灵鸟产生了异样的感情,像是在饲育一只宠物。

李栋来县太爷家里赴宴,宾主尽欢。

接着这个机会向县太爷提亲,县太爷很满意这个后生,直接跟他明说需要找妻女商量。

李栋表示理解,他也不会急于一时,对他而言,这只百灵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县太爷夫妻二人都觉得李栋不错,谁知道女儿却不同意,表示小神探是青年才俊,但不是自己中意的类型。

隔日县太爷便歉然的表示:“小友,我们夫妻二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这感情还得看缘分…”

话没说完,李栋便已明了,起身告辞。

夜里,李栋睡得迷糊,隐约听见一丝细微的响动,他没当回事。

天亮翻了个身,却发现窗户纸上有个小洞,不知道为什么,他抬起右手将食指伸了进去,竟然完美贴合。

他瞬间想起了当年张五家窗纸上的洞。

莫名一阵心悸。

下午从集市回来,他干脆直接换了一张窗纸。

晚上睡觉,又有一阵响动,他抹黑掌了灯,新换的窗纸赫然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洞。

他这下再也睡不着了,糊上小洞,一直睁眼到天亮,直到下午才重新睡着。

醒来后骇然色变,窗纸又被戳出小洞。

一连数日,搅得他心神不宁。

无论他什么时间睡觉,甚至换房间,也无济于事。

他不是没想过有人捉弄自己,但经过调查,没有发现有人闯入家里的迹象。

张五那件事,又浮上眼前。

李栋少年得志,自是要强之人,张五那件事,加上县令千金,这是他唯二两次受挫。

近期又被这诡异的小洞折磨得焦头烂额,胸中无名火起。

借着拜访的名义,来到县令府中,在后院,却让他看到目呲欲裂的一幕。

县令千金与一名下人拥在一起,举动亲昵至极。

那娇美的脸庞绽放着从未对他释放过的笑容,洋溢着不尽的喜悦和幸福。

两人分手之际,少女将一封书信藏于袖中。

少女与李栋碰面了,寒暄过后,李栋问道:“小姐,我李栋并非死缠烂打,不知进退之人,只是想知道在下差在哪里。”

少女倒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李栋坦率,她略带歉意:“小神哪里都不差,只不过我已有心仪之人,倒是辜负你一番美意。”

李栋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心里却一阵不适,莫非自己竟不如一个下人?

少女看他如此仪态,顿觉轻松不少,开玩笑般调皮道:“其实,还有小方面的因素,是因为总我觉得你对我太过了解了,让我没有秘密可言,像是一直暗中关注着我一样,别当真,瞎猜的。”说完挥挥手离去。

李栋面皮终于还是变色了,破天荒的有人近乎看穿自己,想不到你竟然这般敏锐啊!可惜啊可惜。

三日后。

县太爷一把将女儿房里搜出来的情诗扬了起来,咆哮道:“你看不上小神探也就罢了,找谁不好,自降身份,找了个下人,你爹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从今天起你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完全不顾女儿发疯般捡散落满地的情诗。

县太爷夫人也觉得女儿不成体统,但终究心软,帮着女儿一把,临走时握了握女儿的手:“等你爹气消了我去跟他说说。”

半个月禁足结束了。

情郎被赶走,且父亲已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两条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少女心如死灰,终究还是上了花轿。

李栋望着远去的花轿,眼神古怪。

他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好,眼神浑浊,窗纸上连续出现,如同附骨之蛆的小洞,让他隐隐觉得有人在偷窥自己,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李栋的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但他的眼睛确实越来越亮了。

但这在外人看来,然而,真实的情况只有自己知道。

他的视力在逐渐衰弱,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和吃力,那种洞察万物的成竹在胸的表情,再也见不到了。

一个月后。

李栋听到了一个传闻,据说嫁做人妇的县令千金,终日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

李栋得知后,竟觉得有些同病相怜,因为他差不多是个半瞎了吧,县令找他查案他也是能推就推。

一天夜里,李栋又听到声响,他已经习惯了,他知道那是什么。

正准备继续睡觉,窗外却传来两个女人交替的声音:“这下你满意了吧。”

循环往复,他听出来一个是张家嫂子的声音,一个是县令千金的。

他终于怕了,将头缩进被子里,紧紧捂住耳朵,哆嗦着喃喃自语:“走开,别来找我,凭什么怪我,我没说假话!快走开!”

第二天一大早,李栋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却惊恐的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报应来了吗?

他一声惨叫,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如同受惊的小鸟,再次钻进被子里。

她们来了。

呜呜,李栋在被子里哭了。

如同习惯了小洞,他适应了两个女人的声音。

双目无故失明,但他觉得老天还是可怜他的,又赐予极强的听力和知觉,使他行动没有收到丝毫阻碍。

从他适应后出门的第一天起,耳边便充斥着唾骂的声音。

“呸,什么小神探,原来是这么个渣滓。”

“好歹毒啊,我真是瞎了眼不识禽兽真面目。”

“老张媳妇的信是他偷看的。”

“枉披了一张人皮,县令对他有知遇之恩,你看看他做的这事,告了县令千金的密,害了县令误了千金。”

……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知道内幕?李栋发疯一般逃窜。

原来这双原本引以为傲,现在已成摆设的眼睛,如同镜子一般。将李栋以往窥探别人隐私的经历巨细无遗地映射出来,交替浮现。

越来越多的人把李栋围起来,对着他指指点点,肆意辱骂,义愤填膺的路人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他一路逃回村里,消息早已传了回来,乡亲们朝他吐口水,扔菜叶臭鸡蛋。

李栋一身狼狈回到家里,却发现大门紧锁,任凭他死命呼唤,无人应答。

他明白自己被抛弃了,无声流泪。

众人见他手脚麻利,纷纷骂道:“狗东西还装瞎,给谁看呢。”

他成了全郡闻名的过街老鼠。

等到他以前窥探别人隐私的经历不再浮现时,这双眼睛记录的画面,就变成了他失明后的事情。

虽然李栋自己看不见,但在别人眼里,这双摆设的洞察力依旧惊人的可怕,他在流浪过程中难免被动的记下他人的隐私,和不该被公开的事实。

他终于崩溃,双指精准地用力往前一探,生生抠下了这双改变他命运的妙目。

那一刻,听觉直觉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