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口(1 / 1)

陶思眠怎么也没想通陶行川和安雅走的时候还活生生,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浑身是烫伤摸上去却冷冰冰的。

这场化工爆炸事故轰动全国,群众的情绪和关注伴随醒目的数字不断高涨。

园区和分管安全的负责人在现场守了一天后连夜跟车到陶家。

几方人马站在客厅不敢动弹。

沙发很大,陶思眠小小地蜷在边角,纤长的眼睫覆住眼窝安静得像睡着。

墙角落地钟“嘀嗒”震耳。

陶老爷子动作轻缓地给孙女盖好薄毯,拄着拐杖去了隔间。

陶老爷子走两步,跟着的人走两步陶老爷子加快步伐跟着的人加快步伐,陶老爷子停住跟着的人停住。

陶老爷子阖眸睁眼:“人已经没了,你们凭什么……”

陶老爷子说不下去。

为首的男人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陶老爷子我们很抱歉遇上这样的事但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才到这里来现在事态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厅级撤了四个处级撤了十二个两个中队第一批次进去139个人出来4个人根本没法报陶总和iian的位置您也清楚……”

陶老爷子手下的拐杖颤巍巍:“人已经没了,你们,凭什么……”

为首的男人坚持:“如果在这种时候报出两个人同时殉难,后续影响根本吃不住也吃不了,南方系或者说整个新传圈会发酵成什么样根本无法”

“所以少数是牺牲……多数是失踪?”陶老爷子默了一瞬,下一秒,勃然喝指,“所以冲锋陷阵的时候一批批他们在前面,救人抢灾的时候一批批他们在前面,我家老大和安雅拼着命要第一时间要一个真相,我家老大,”陶老爷子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拐杖点在地板上的声音胆战心惊,“我家老大回来的时候手指都没留全,你们就让我点这个头松这个口说失踪,那你们说好端端的人凭什么说丢就丢,他们染一身血我一个白发人都不能给黑发人善终”

陶二叔和陶二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爸,您为南方系想一想啊。”

陶二婶仰头看着老爷子,眼泪霎时涌出眼眶:“您知道南方系里面都是钢筋铁骨的人,以前出什么事儿他们都不怕,所有人都说只有南方系最敢说,只有南方系最敢写,没有人发声的时候只有南方系发声,”陶二婶流泪道,“可您知道今早,就今早,我办公室敲门声没断过,所有人都走来走去坐立不安,所有人都在说陶总和iian……”

陶老爷子没说话。

陶二婶放慢语速:“大家都看到了二次爆炸那一瞬间,但大家都抱着一丝侥幸当救命稻草,大哥大嫂给南方系那么多笔杆子撑腰开道,大哥大嫂在他们心中该是什么位置,如果讣告在这种时候发出来,”陶二婶抹了一把眼泪,“如果在这种时候发出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得住。南方系是大哥大嫂拼尽心血起的高楼,现在大哥大嫂人已经没了,爸您忍心看着南方系瞬间崩盘吗。”

陶老爷子手下的拐杖颤得厉害。

“爸,”陶二婶哀求,“如果大哥大嫂还在,你还可以做决定,他们也一定希望……”

陶二婶哽住。

“爸,”一直没说话的陶二叔眼睛通红地盯着墙角,“就七天,就七天好不好。”

用七天失踪换时局缓和。

用七天失踪换人心安定。

假设陶行川和安雅没出事,不管事情再难,大家都相信,南方系会给出一个真相。

假设陶行川和安雅没出事,不管原因再多,大家都愿意等,起因给结局的一个交代。

沙发上,陶思眠小小的身体蜷得更紧一些。

隔间里,陶老爷子身体摇摇晃晃,折射在拐杖龙眼上的灯光亮得刺目。

黎嘉洲从来没想过黎妈妈会在一大早因为一则新闻给自己打电话。

他刚和自家小姑娘通话不久,语气颇为轻快:“用股权做海外抵押算正常操作,南方影视投的几个大制作都凉了,新媒体流量卡着上不去,纸媒也没什么圈点的地方,整个南方系这段时间都有点难熬,如果你和爸想在传媒这块试试水,可以提前开这个季度的董事会。”

黎妈妈喃喃:“陶行渝,梁素。”

“啊?”黎嘉洲楞了一瞬,心里隐隐生出些什么预感。

黎妈妈默了片刻,声音轻轻道:“陶行渝和梁素是七七的二叔二婶,七七是你陶行川叔叔和安雅阿姨的女儿。”

黎妈妈说:“七七就是陶思眠,慎思的思,安眠的眠。”

黎嘉洲嘴唇动了动,他想说自己有猜过,却发不出一点响动。

黎妈妈似是笑了一下,每个字眼都是温柔的。

黎妈妈说:“我昨晚梦到你安雅阿姨一家人了,梦到了你陶叔叔,梦到了七七,梦到他们真的像约好一样暑假来我们家玩,你带七七去买棉花糖,你安雅阿姨夸你个子高了,模样也好看,我说七七更乖,大眼睛小酒窝笑起来甜得和什么一样。”

“我梦到你和七七走在前面,七七踩你的脚,你踩七七的脚,你俩眼看要打起来,七七没看路跨空了一步台阶,你下意识抱住了她。”

“然后我笑着想给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说你俩小调皮,结果一扭头,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不见了,我赶紧回头看前面,七七也不见了。”

“我立马慌了,大喊你爸爸去找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结果你爸爸像听不见一样,我大喊你名字想让你去找,一扭头,你也不见了。”

“我从梦里惊醒,才想起你和七七……好像都还没见过。”

这是黎嘉洲第一次听黎妈妈给自己说过去的事,给自己说关于陶叔叔和安雅阿姨的所有细节。

黎家夫妇和安雅夫妇认识是因为一场农民工闹事,最初的最初,安雅以为黎家夫妇吞了农民工工资,派了三个小组寸步不离地守在黎家门口想要一个说法。

那是在夏天,蝉鸣叫出一层汗湿的暑热。

黎妈妈和黎爸爸吃饭的时候可以在门口看到一张脸,出门倒垃圾可以看到一张脸,就连半夜睡醒都能窗户上看到了一张脸。

黎妈妈笑:“我和你爸那时候看到安雅就和看到瘟神一样。”

因为当时管着款项的不是他们,是他们相识多年的一个老友。

数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八百万。

朋友半个月没有音讯,民工开始闹事,但黎妈妈和黎爸爸不知道朋友是跑了还是真的遇到了困难,只能一边焦头烂额一边沉默,像被安雅揪辫子的小孩。

他们提过给安雅一笔钱让安雅先撤,安雅一个眼神,他们再不敢说话。

再然后,民工开始在家门口放蛇和一麻袋蜘蛛,卸黎爸爸的车胎,朝墙上扔臭鸡蛋。

也是安雅,面不改色叉着蛇的七寸告诉民工说不能动手,动了手理就在他们身上。

那天晚上,多年老友给黎爸爸打了个电话,哭得声泪俱下:“嗯,在澳门,全输完了,老黎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一家老小,我房子车表全部抵了,只剩这条命,你和嫂子把我这条贱命拿去吧,老黎我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半小时后,黎爸爸对电话道:“我朝你卡上转了一千,一碗面三块,一天三碗面,一个月三百,三个月一千。”

对方哽咽着说不出话。

黎爸爸说:“谢谢当年上学时你家对我的好……算算都快二十年了,”黎爸爸红着眼眶,慢道,“就当,没认识过吧。”

对方还想说什么,黎爸爸忽地挂了电话,长长叹气,黎妈妈手安抚性地覆上黎爸爸手背。

安雅对待恶人从来都是不留余地,到什么程度呢?

几小时前,安雅听到黎爸爸母亲打电话说孙子生病了找黎爸爸要钱,她内心毫无波澜,听到黎爸爸父亲说追债的堵到了老家门口敲玻璃吓得小孩睡不着觉,她毫无波澜。

但这个时刻,在黎爸爸挂完老友电话这个时刻,她摘下监听耳机,前所未有的安静。

第二天,黎家夫妇去到工地上,工人们沸腾的愤怒让黎家夫妇寸步难行。

黎妈妈说:“钱的事我和老黎会尽快想办法,卖车也好,卖房也好,都会凑出来,不会让大家拿不到钱就回家过年。”

打碎牙朝肚子里咽,没有其他。

只是黎妈妈和黎爸爸都没想到,在朋友们撤资的撤资,退项的退项时,安雅给黎妈妈打了个电话,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

黎妈妈和黎爸爸自认只是包项目带工人的,要文化没文化,要学识没学识。

而安雅是陶家长媳,是半个南方系掌舵人,她和陶行川百科上的介绍长得让人看不到底。

黎妈妈都觉得说安雅能因为民工闹事儿注意到自己算自己和老黎高攀了。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很奇妙。

安雅想给黎家夫妇做一顿饭,结果炒番茄鸡蛋的时候烧了厨房。

陶行川一边检查太太有没有受伤,一边给黎家夫妇说着抱歉,然后他找人清理狼藉,又重新做,直到晚上快十点,四人才坐到饭桌上。

黎妈妈和黎爸爸有些拘谨。

安雅勾着红酒杯起身:“很抱歉之前有些误会……”

黎妈妈和黎爸爸受宠若惊。

后来,安雅和陶行川给黎家父母拿了一笔钱,在黎家父母跪下之前,安雅和陶行川把人扶了起来。

再后来,黎家父母单飞、拿地皮、起高楼,没有人知道他们和陶行川夫妇的亲密,只有节假日或者风里雨里,陶行川和安雅夫妇撑伞走在他们身旁,一次两次三次把他们从乌云压顶的巨浪尖上接回家里。

陶行川好酒,黎爸爸也好酒。黎爸爸喜欢借着醉意给陶行川说自己早年做白酒采购走街串巷捞的第一桶金,陶爸爸会说家门森严其实自己有点叛逆。

安雅喜花,黎妈妈每次来都会带花,黎妈妈喜欢听安雅说科威特的小孩在夕阳下跳舞,安雅喜欢黎妈妈身上爽利的生活气。

每次晚上,安雅都会掐着时间去厨房煮了牛奶给小姑娘端到客厅,小姑娘在杯沿嗅了嗅,然后皱皱眉头把脸别到一旁。

安雅故作严肃地一字一字叫:“陶思眠,牛奶喝了长高。”

陶行川宠女儿得要命,把小姑娘抱到腿上教话:“给妈妈说我们会喝会喝,让妈妈对你温柔一点,叔叔阿姨在这看着,小朋友不喝牛奶会被羞羞。”

黎爸爸和黎妈妈也喜欢小姑娘得紧,赶紧道:“我们不羞,不羞。”

陶行川、安雅:“老黎你们俩???”

黎爸爸自知理亏,悻悻摸了摸鼻子,对陶思眠:“这样吧,叔叔给你唱首歌,你听着叔叔的歌声慢慢喝,就很享受。”

黎爸爸说:“叔叔不是吹,我上初中那会儿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男高音,可多女生喜欢我。”

陶思眠睁着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彼时身家已经过亿的杰出企业家李先生范儿一起、嗓子一嚎,坐在陶行川腿上的小姑娘楞一下,然后立马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喝完牛奶,从陶行川身上滑下来,逃命一样就要跑上二楼回卧室。

四个大人笑得快要岔气。

陶行川前俯后仰:“别人唱歌要钱,老黎你唱歌要命。”

安雅把女儿捞过来:“给大家说晚安。”

陶思眠“呜呜”着满脸抗拒,黎爸爸心疼地哄小姑娘又是学猫叫“喵喵喵”,又是学狗叫“汪汪汪”。

陶行川说:“老黎你这样不行看我的,”,然后开始,“哼哧哼哧,嗷呜嗷呜”。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

夜晚的蔷薇在花园开得嗡嗡郁郁,小姑娘眼睫挂着泪,脸蛋却暖得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