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口(1 / 1)

不管陶行川和安雅在外人面前多么强势不可靠近对于陶思眠,两人都是宠爱甚至带着点纵容的。

只要两人在家有时间他们会陪陶思眠看故事书、下象棋或者去游乐园画陶罐,陶思眠要爸爸背陶行川就背陶思眠,然后牵着安雅的手,安雅偶尔会揪一下女儿的小辫子陶思眠倏地转头瞪安雅,小脸气鼓鼓地嗔:“妈妈。”

“好了好了。”安雅乐得不行,摸摸女儿柔软的发顶顺便踮脚亲老公一下。

这种时候太阳已经藏了半边到地底,温暖金黄的光散而漫地铺在城市上。

为什么会把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种时候对陶思眠来说少之又少。

更多的时候是她放学后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回家,陶行川打电话回来说“在开会晚点回”安雅打电话来说“在现场”。

是学校要求开家长会的时候陶行川整日整夜待在公司安雅没日没夜泡在医院。

那时候,“众志成城战胜非典”的横幅拉得铺天盖地安雅穿着防菌服出现在萧瑟静穆、每个人脸上都如临末日的病房。

安雅举着话筒面对屏幕语速不急不缓:“真实场景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很多患者腹部积水的情况还是没能得到有效控制,今天我们的采访对象是最新一批感染患者张守正,在感染之前,他是市人民医院第一急诊科主任医师……”

家长们会议论:“南方系真的是唯一还能走进去的平台了,太可怕了。”

另一人:“这不是开玩笑的啊,那么多医生护士都感染了,而且现在还没个疫苗。”

再一人:“就是,我家楼下药店板蓝根早被抢完了。”

陶思眠跟小大人一样坐在座位上,想让妈妈站得隔病床上的叔叔远一点,但她知道妈妈听不见。

再有就是安雅连续三个月不在家,陶行川送陶思眠上学的路上频频看后视镜。

三个月后,“诈骗传销”“落网”“卧底调查”“虎口脱险”,安雅伴随着这些字眼回家时,整个人瘦了一圈。

陶行川一言未发,只是紧紧地抱住安雅。

安雅轻轻拍了一下陶行川的背,然后蹲在陶思眠身前,疲惫但温和地笑:“这段时间有没有想妈妈。”

陶思眠有些委屈:“有。”

可她再看安雅时,安雅的视线已经落在了电视新闻上。

陶思眠试过打架、晚归、考倒数,甚至试过随便牵一个男孩子的手,可越试,她越是意识到工作对于父母的意义,自己在安雅和陶行川的事业里,好像并没有太多话语权。

她见过安雅在圆桌会议上罢笔,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

她见过陶行川说“让步只分零次和无数次,今天主要我人还坐在南方系,你来一次,我敢一次”。

她见过南方系太多第一个发声,也被从直接鸽掉颁奖典礼的父母抱在怀里,满是愧疚。

陶思眠见不得他们愧疚,也明白自己的所有无理取闹都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在许意菱和沈途学着长大的时候,陶思眠学会了天不怕地不怕,做个不太需要父母管教的小魔王。

直到11岁生日那天。

陶行川和安雅在陶思眠那里积攒了太多违约,陶思眠想一次用完。

她想爸爸妈妈完整地陪她一天,陶行川和安雅说好。

她想早上起床吃自己很喜欢的过桥米线,上午去电玩城打电动,中午去吃自助烧烤,下午去游乐场,晚上陶行川在家做饭,然后她要一个大大的蛋糕,最上面是果酱,中间是珍珠,下面是椰果,然后点蜡烛,三个人一起吹,陶行川和安雅说好。

她想爸爸妈妈一天不接电话,即便接也是把工作留到明天,陶行川和安雅说好。

陶思眠几乎不敢相信,但这一切也确实发生了。

她早上吃了自己喜欢的早饭,上午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去打电动,中午去吃了自助烧烤,下午从游乐园回来时,陶思眠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车到门口,陶思眠蹭地梭下去,举着风车朝前面边跑边喊:“安雅你看!爸爸你看!这个风车超好看!”

安雅笑着走在后面:“宝贝儿你慢点。”

陶行川停好车追上来牵起安雅的手小跑。

安雅惊呼:“你做什么。”

陶行川:“你快说宝贝儿你慢点。”

陶思眠回头朝爸爸妈妈做了个鬼脸。

安雅笑着掐了陶行川一把:“不要脸。”

门前花园种满了玫瑰和蔷薇,向日葵也开得灿烂,陶思眠看着安雅和陶行川对视那一眼,只觉得之前那些等待和失落都烟消云散。

看吧,她真的是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她妈妈很美,她爸爸很好看,他们只是工作忙了一点,但他们感情很好,他们很爱她。

“傻笑什么呢像傻子一样。”安雅走过来揉陶思眠脑袋。

陶思眠眨巴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陶行川:“爸爸晚上我想吃糖醋排骨。”

陶行川:“好。”

陶思眠:“我想吃宫保鸡丁。”

陶行川:“好。”

陶思眠:“我还想吃水煮牛肉清蒸鲈鱼粉蒸排骨土豆牛腩……”

安雅对陶行川道:“我给你打下手。”

陶行川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好不容易给七七做一次饭,你别又把厨房吊顶烧了……”

“什么叫又。”陶思眠问。

“没什么。”安雅一边宠爱地给女儿整理衣领,一边暗暗踩在陶行川脚上。

陶行川敢怒不敢言。

陶行川厨艺是极好的,几道家常菜烧得色香味俱全。尤其糖醋排骨,澄黄酥香,馋得陶思眠没等到菜上齐就偷吃了一块,酱汁都滴在了桌子上。

陶老爷子在国外度假,卡着饭点给陶思眠打了电话。

二叔二婶忙着工作,礼物也提前几天就寄到了。

陶思眠反而更喜欢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一起吃吃饭,一起说说话。陶思眠平常也爱吃蛋糕,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期待。

陶行川和安雅在拆盒子。

陶思眠一边等一边给爸爸妈妈软声软气说着碎碎的话:“我前桌女同学好像和沈汤圆谈恋爱,我看到那个小姐姐亲沈汤圆了。”

安雅问:“你们老师有管吗?”

陶思眠:“老师管不住沈汤圆,”陶思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如果我想做什么,老师也管不住我。”

“你呀。”陶行川轻轻刮了一下陶思眠鼻尖,陶思眠没有躲。

可陶行川刚放好蛋糕,点上蜡烛,比生日快乐歌来得更快的是安雅的电话。

陶思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可安雅的电话比新闻更快。

安雅歉意地看了一眼陶思眠,接了起来:“说。”

陶行川停了动作,陶思眠也没有出声。

对方环境嘈杂,快而急的语速响在偌大而安静的空间里。

“滨江新区”“化工爆炸”“规模太大”“确定死亡人数已经到了13,才十分钟”。

对方道:“滨江新区这边的生化院牵扯到整个北部招商引资,现场发回这块我们还在沟通,确实牵扯到太多方……”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震得听筒失音。

安雅电话没挂已经站起身来。

陶思眠眼神追着安雅。

陶行川不忍:“不然我们吃块蛋糕,现场也是体力活”

安雅:“陶行川你觉得等得了吗?”

陶行川跟着站起身。

车在来的路上,不远处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声。

安雅蹬蹬蹬上了一趟楼又下来,语速和动作一样快:“嗯,二十分钟内到,我会到,我一定会到。”

陶行川打电话让保姆过来照顾陶思眠:“这次去的时间应该不长,最多两三天,老爷子也快回来了。”

临出门前,安雅穿着鞋跑到餐桌前:“七七,妈妈爸爸回来一定给你补上,这次说好补妈妈一定会补,妈妈不补妈妈就是小猪,爆炸不比其他,真的太急了,七七你要理解……”

“理解理解理解我当然理解,”陶思眠红着眼眶,“我理解你们在说好游园会丢下我,我理解你们在我发烧咳嗽超难受的时候丢下我,我理解你们在我生日的时候丢下我,我理解你们在答应好的时候丢下我,每个电话之后都丢下我。”

“放学人家都是爸爸妈妈接,我是司机接,要么一个走,周末人家都和爸爸妈妈玩,我蹭许意菱和沈汤圆的爸爸妈妈,”陶思眠已经开始哽咽,“明明我也有爸爸妈妈。”

安雅不忍:“七七……”

陶思眠拉住安雅的袖子:“就明明说好了今天陪我,今天一天就好,公司那么多人,让其他人去好不好妈妈,”陶思眠乞求,“就今天一天,妈妈我真的等好久了,我好久好久都没和你们说今天这么多话了。”

安雅手握上陶思眠的:“七七。”

陶思眠泪眼望着安雅:“你们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们。”

陶行川:“七七。”

陶思眠小手紧紧攥住安雅袖口不肯松:“以后我每次考试都第一好不好,以后你们走我再也不拦着好不好,以后我比以前更听你们的话好不好。”

司机在门口催:“先生,太太。”

安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陶思眠:“七七……”

“你们走走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谁稀罕你们!谁要求你们!我一个人也能过生日,也能过很好。”陶思眠哭着近乎吼出来,然后倏地安雅跑上二楼。

安雅怀里空落落。

可她终究连追上去的时间都没有,朝上望一眼,匆匆出了门。

陶思眠知道自己话说得不太对。

陶思眠看到了安雅和陶行川歉疚的眼神。

她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道歉,可他们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说好的事情变卦,是他们永远都匆匆忙忙丢下她,为什么自己还要道歉,为什么。

别墅外夜色静谧。

陶思眠屈腿坐在床上,呜咽着打开电视。

“113特大化工爆炸事故”现场已经发回,警戒线正在拉长,一排排急救棚沿着集装箱搭起来。医生、护士、警察、记者,还有抬着担架的志愿者来来回回。

混乱中,有人高呼“安雅到了,安雅到了”。

陶思眠看到爸爸妈妈下车,眼睛亮了一刹,下一秒,一群人蜂拥上去。

“里面进不去不知道什么情况,管理处那边也说太危险不让进,”前序记者脸上扑满了爆炸的黑烬,“我们沟通过,但他们想控制伤亡人数。”

“说不进去就不进去吗?”安雅见惯了太多这样的场景,直接抬手指了负责人,“那今天你是不是要我宋安雅给你把死亡人数直接报个零。”

“不是的,”负责人解释,“确实情况太乱了,各边压力给得也很大,不知道会不会有二次爆炸,情况很危险,肯定要经验最丰富的记者快速进去快速出来……”

十分钟后,又一个中队的消防人员戴着防毒设备朝里走。

安雅站在唯一的入口通道旁,里面火光滔天,浓烟黑水把园区烧得如同炼狱,橙色的消防队服在滚浪中时隐时现。

安雅没戴防毒面罩,直视着屏幕,声线难得带了一丝颤抖:“情况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很多,进去的第一个消防中队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出来,也没有一个传来消息,第二消防中队已经进去了三个分队,保守估计殉难人数达58人,失踪139人。”

一个小个头的消防员坐在通道内侧啃了个馒头正拎着面罩朝回走。

安静放下相机小跑追过去,声音努力盖过爆炸声:“请问您是第队进去的同志吗?我是南方传媒安雅,方便给我们做个简单的采访吗?”

“方便的,方便的,就是要快点。”小个头对着镜头乐呵呵地抹了一把脸,脸却越抹越黑。

安雅直接用手给小个头抹了抹脸,语速很快:“请问您叫什么。”

小个头:“肖晓,滨江区消防中队第二支队第三小队。”

安雅:“请问您是哪儿人。”

小个头:“江苏无锡。”

安雅:“请问你能说说里面具体受灾情况包括爆炸实际波及面积……”

安雅话没说完,滚浪在她身后倏地蹿起爆开,火光瞬间吞噬了整个画面。

也是这一瞬间,陶思眠没有惊呼,也没有哭。

她只是愣愣地望着电视机屏幕,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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