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之宝(1 / 1)

事实证明阮秋色贪图美色的毛病恐怕是天生的。

“美人哥哥吃这个!”阮秋色捏着一小块方才舍不得吃的点心,笑眯眯地往卫珩嘴边送,“这个糯叽叽的我最喜欢啦……”

卫珩后仰着身子想躲,可小姑娘执着得很,到底将那块在手心里捂得温热的糖糕塞进了他嘴里,还眨巴着眼睛问他:“好不好吃?”

“唔……”卫珩只好艰难地将那块甜腻的糕点咽下喉,“甜。”

又甜又粘,正如眼前笑眯眯的小粘人精。

自打摘了他的面具,阮秋色对他的态度便与从前大相径庭见他要出门查案还揪着他的衣摆不撒手:“要跟美人哥哥一起!”

卫珩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来了望月台。

“美人哥哥这里好漂亮哦。”阮秋色站在高台上看着滔滔江水,兴奋地转了个圈“和爹爹教我念过的诗一样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嗯。”卫珩凝神细瞧着地面上残存的足迹,应得有些漫不经心。

昨夜昭鸾公主落水后,几乎整个西林苑中的人都来这里走了一遭各处足印杂乱无章即便现场存着什么线索,也都被破坏了个干净。

阮秋色自顾自地又往望月台的边沿走了几步,两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要是能乘着竹筏子从这里咻地漂下去一定很快活!”

卫珩余光一瞥见她站得离那台边如此之近立刻上前将她拽了回来。他脸色有些发白,语气严厉道:“阮阿秋,出门前你答应了什么?要安静听话,不能打扰本王查案,也不许去危险的地方。”

“喔。”阮秋色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可是这里也不危险呀……”

卫珩皱着眉头看她:鉴于阮秋色昨夜刚被人从这江水里捞上来,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他没再说什么,只牵着阮秋色,沿着连接着望月台的那道长廊走了回去。

长风殿里植满了花草,院中除了几条卵石铺就的步道,尽是丛生的灌木草丛。

“你就在这片草地上玩耍,不许乱跑。”卫珩带着阮秋色来到一处空地,这才松开她的手道。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阮秋色郁闷得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我不能看着美人哥哥查案吗?”

卫珩不容分说地摇了摇头:“你在旁边,本王会分心。”

“那好吧……”阮秋色低着头思量片刻,闷闷地做了妥协,“我就在这里玩。”

卫珩刚舒了口气,却见小姑娘仰起脸,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我这么听话,美人哥哥是不是要奖励我?比如……答应我一个愿望?”

某些人耍赖撒娇的本事大概也是天生的卫珩无奈地想。

“王爷,这树丛中会有什么线索?”时青站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外围,见卫珩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丛生的枝杈间,忍不住出言道,“里头怕是有些泥泞,不如还是让属下进去搜寻线索……”

“找到了。”卫珩忽然立住了脚步,“司录官还没到?”

他口中的司录官,便是京兆府中专司案件记录的官员。此案的嫌疑人只有阮秋色一名,又同卫珩关系非同寻常,故而为求公正,一应物证皆需由人记录在案。

这个差事本该由大理寺主簿担任,但为了避嫌,便还是从京兆府抽调了人手。

时青向着长风殿门口望了望:“早传了话过去,按说也该到了……”

正说着,便看见京兆府尹魏谦带着个面生的官员匆匆进了门。

“怎么回事?”魏谦人还未至,声却先行,“昨夜我因为公务没来参加这晚宴,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说阮画师还……”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地,阮秋色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在草丛间寻找着什么。她眼睛睁得圆圆,嘴角噙着笑,懵懂无邪的样子,一看就与平日有异。

“真的失忆了?”魏谦压低声音去问时青,还没得到答复,便自言自语地发起了愁,“你家王爷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好不容易给他们俩办了婚书,这这这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

他不由得为自家表哥的处男生涯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喟叹。

“时青,带司录过来,手脚轻一些。”卫珩声音淡淡,截断他的念叨,“魏谦大人就不必跟来了,你我毕竟熟识,还是避嫌为好。”

时青依言,带着司录小心地挪过去,只见卫珩在一丛带刺的灌木后蹲下身来,正专注地看着地面。周遭杂草生得密实,人行过处留不下足印,可那灌木丛后的草地被遮挡了阳光,因而稀疏了几分,有几小片土壤裸露在外。

前些日子多雨,湿泞的土地上,印着一个清晰的鞋印。

“这是……昭鸾公主的足迹?”时青瞧着那鞋印不过七寸来长,鞋底带着莲纹,显然是女子留下的。

“大概是的。”趁着司录将那足印拓画下来存证的工夫,卫珩同时青解释道,“按照本王先前的猜想,昨夜公主想在裴昱面前做一出跳江的戏码,便得先将自己隐藏起来。而她又定然想亲眼看到裴昱的反应,因而这藏身之处不会离望月台太远这里无疑是最合适的。”

“什么情况?”魏谦在树丛外围听到只言片语,被这巨大的转折所惊,“昭鸾公主落水是在演戏?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卫珩不理他的发问,只仔仔细细地检视着周遭的环境,终于在那树丛枝杈的尖刺上寻到几许细丝。

“你瞧,这多半是从她衣物上勾下来的。”

“倘若真如那罗公公所言,公主是被阮画师推落高台,那她的鞋印必不会出现在这树丛之后。”时青目露喜色道,“这便说明阮画师是无辜的!”

那司录官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还差得远。”卫珩摇摇头道,“仅凭一个鞋印,无法推翻罗有德的口供。更何况这鞋印是否属于公主,我们尚不能确证。”

时青目露失望之色,又听卫珩道:“不过这鞋印的确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时青忙道。

“这鞋印里后掌比前足深出许多,说明留下它时,公主是在后退,而非向前。”卫珩手指在那鞋印上方虚虚地画了一圈,“夜里昏黑,公主不会倒退而行,除非……”

“除非受到了旁人的逼迫?”时青猜测道,“是那个真正将公主推下望月台的人?”

“不止一个。”卫珩道,“昭鸾公主身手颇好,要将她制服不是易事。可这树丛间并无打斗的痕迹,说明来人不止一个,公主自知不敌,便没有反抗。只是看到敌人逼近,下意识地后退了而已。”

魏谦在树丛外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心急如焚道:“方才不还说是做戏吗?从哪里又来了一群让公主落水的匪徒?”

“宁王殿下说得有些道理。只是倘若真有一群匪徒出入西林苑,守卫怎会不察?”那司录忽地出声问道,“圣上驾到,这西林苑中里外都有禁军护卫……”

“你瞧这鞋印的方向。”卫珩道。

那司录往地上一瞧,只见那鞋尖正冲着望月台的方向。他顿时了悟道:“那些人是从水中而来?”

“从水中来,亦从水中往。”卫珩沉声道,“借着途径西林苑的三条江水,自然可以不留半分痕迹。”

这一趟搜查所获甚微,离开长风殿时,众人俱皆面色凝重。

“美人哥哥你瞧,”阮秋色却兴致勃勃,与众人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我找到的鹅卵石,漂不漂亮?”

她手里捧着几块卵石,兜里也装得鼓鼓囊囊,端得是满载而归。

卫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嫌沉吗?”

那些卵石与长风殿院内铺路的石子没什么两样,许是建造宫殿时工人们随意丢弃在园中的,倒被阮秋色像宝贝似的拾了回来。

“不沉的。”阮秋色用力地摇摇头,“美人哥哥不觉得漂亮吗?爹爹说了,人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我这里还有一块特别好看的……”

“小阿秋,这你可说错了。”魏谦轻笑一声,打断她道,“你这美人哥哥哪有发现美的眼睛?他连自己的脸都要遮住,八成是长了双讨厌美的眼睛……”

是讨厌你的眼睛。卫珩冷冷的目光如是说道。

“对哦。”阮秋色困惑地眨眨眼,“美人哥哥生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呢?”

“他那张脸金贵得很,总不能让人白看了去。”魏谦贼兮兮地笑了笑,对着阮秋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想见莳花阁的云芍姑娘一面,尚且需要千八百两纹银像宁王殿下这样的真国色,普通人看上一眼不得倾家荡产?所以他不光要遮着脸,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把面具摘下来对着镜子猛照,这就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正说得起劲,冷不防脚下一歪,险些被绊个前脸着地。

才刚稳住身子,就听见卫珩冷哼一声:“本王的脸这般值钱,从前却让魏大人白看了许多回。今日咱们便算算账承蒙魏大人抬爱,一万两白银不算多吧?”

魏谦忙不迭地溜了。

回到下榻的朝露殿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王爷,传晚膳吗?”时青问道。

卫珩点了点头,又看了身侧的阮秋色一眼:“依着孩子的口味,再上几样点心和甜汤。”

阮秋色的精神却没放在晚饭上,她一进门便自顾自地跑去了屋内一角,将方才捡到的鹅卵石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

“阮阿秋,别玩了。”卫珩遥遥地叫她,“过来洗手,准备吃饭。”

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口吻仿佛独自带娃的老父亲。

“我没在玩。”阮秋色慢吞吞地走过来,“我在清点自己的财宝呢。”

“就那几块石头?”卫珩觉得她这用词实在有些兴师动众,“再说了,你要财宝做什么?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同本王说就是。”

阮秋色在净手的水盆边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送晚膳的宫人陆续进门,有一人跟在宫人身后,匆匆而来。

“表哥!”裴昱先打了声招呼,等送菜的宫人一一离开,才压低声音问了句,“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卫珩将长风殿内发现的足印同他说了说。这足印虽然印证了他的猜想,却对证明阮秋色的清白并无多大助益。那些匪徒自西林苑外而来,从他们身上入手也很难查出什么……

“你那边呢?”卫珩抬手,示意裴昱坐下,“可有发现……昭鸾公主的踪迹?”

事情已过了一日一夜,眼下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踪迹”,只是对“尸体”更好听的说法。

裴昱肩膀有些松垮,垂眸看着地面,无力地摇了摇头。

“奇怪。”卫珩抬手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些人为了陷害阮秋色,才将公主推落水中。按说不会让她的……”

他及时收了口,裴昱却领会了意思:“不会让她的尸身这般难寻?”

“毕竟只有找到了公主,阮秋色的罪名才能板上钉钉。”卫珩道。

裴昱眼底血丝密布,那股神采飞扬的少年之色如今尽是颓然。他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固执,她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落入旁人的圈套……”

他抬眸看了卫珩一眼,眸中郁色更甚:“更不至于连累你和表嫂……”

“你这便是因果倒置了。”卫珩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宽慰,“策划了这一切的人,本就是为了对付本王,才会选择拖阮秋色下水。说起来昭鸾公主也是因为我们才遭此祸端。”

裴昱神色的神色丝毫未见轻松。

“倘若你真有过失,也得等到此案的主谋从犯尽数落网,再来追究。”卫珩叹了口气,递过去一双筷子,“先吃饭。”

二人说了这么半天,阮秋色却还在那里磨蹭。卫珩耐心告罄,加重了语气道:“阮阿秋,你再不过来,将军哥哥便要将你的糯米糖糕都吃光了。”

“来了来了!”阮秋色急火火地跑过来,“给我留一点呀!”

眼见自己的红豆糯米糕还都好端端地躺在盘子里,她这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方才忙什么呢?”卫珩皱着眉头打量她。

阮秋色晃了晃脑袋,满眼尽是得意之色。她小手一挥,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美人哥哥,你把面具摘下来。”

“呵,”卫珩奇道,“本王为何要听你的?”

“我有钱呢!”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神气活现道,“魏谦哥哥不是说,花了钱就可以看你的脸吗?我给你钱,你快点让我看看……”

见她一脸认真,卫珩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孩童心思单纯,会将魏谦说的浑话当真也不为怪,他便也顺坡下驴道:“那可要一大笔银子,你哪来的钱?”

“自然是凭本事找到的!”阮秋色神神秘秘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放在桌上,“看,这可是个无价之宝哦。混在泥巴里,全凭我慧眼识珠!美人哥哥,我把它送给你,你要让我看上五十次,不对,一百次才行……”

狡猾的小姑娘坐地起价,卫珩却无暇同她辩驳他的注意全被那颗珠子吸引了去。

“爹爹说过,珍珠尤以紫色为贵。这颗紫珍珠这么大这么圆,一定是东海龙宫里才有的宝贝。”阮秋色生怕卫珩不识货,卖力地做着推销,“不行不行,我觉得我亏了。美人哥哥还得冲我笑一笑,我才把珠子给你……”

倘若阮秋色没有失忆,便会认出这颗珠子她在昨夜的晚宴开场时是见过的。

“的确是宝贝。”卫珩眼里隐隐生光,“这是南洋今岁的新贡,陛下命人将其制成珠钗,作为临别的赠礼,赠予了昭鸾公主……”

“什么?”裴昱惊得跳了起来,“这颗珠子是昭鸾的?”

“没错。”卫珩道,“晚宴上收到这珠钗,昭鸾公主为表喜爱,当即便簪了起来。”

“那为何这珠子会遗落在长风殿的草丛中?”

“这珠钗出自宫中巧匠之手,定然镶嵌得牢固。眼下有珠无钗,必是有外力将其分开。”卫珩沉吟道,“昨夜昭鸾公主手无寸铁,被贼人逼迫着走出了藏身之处。夜晚昏黑,倘若她寻着反抗的机会,情急之下便只能拔下头上的珠钗来御敌……”

裴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珠钗与匪徒的兵刃交接,这珠子才被震了下来?”

卫珩点了点头,又道:“那些匪徒要营造出公主溺水的假象,便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所以出手必定左右支绌,倒给了公主一战之机这是好消息。”

“好消息?”裴昱蹙起了眉头不解道,“可是昭鸾下落不明,显然还是匪徒占了上风……”

“匪徒人多,自然会占据上风。”卫珩同他解释,“可公主并非如我们从前所料,全无行动的自由她有机会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逃生之法。我们方才说起,公主的尸身迟迟未能找到,这与幕后之人的目的不符。或许匪徒们不是不想让我们找到公主,而是不能。”

裴昱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几分:“表哥的意思是说……”

“公主熟谙水性,或许是自己跳入了江中以求生机。”卫珩小心拿起了那颗珍珠,它圆润、饱满,周身闪烁着斑斓的莹光,“她可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