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一狂乱(1 / 1)

明月山庄,揽月台。

虽说也在门口来过几次了,但沈望舒还从不曾进入其中过,更不知这看起来小小的一座小楼里,竟是别有乾坤。

诚然这楼内的布置处处都透着古怪,可沈望舒第一眼便注意到的,却是地上两方大池子,里头蓄满了深褐色的液体,站在门外都能清楚地闻到,里头传出的腥苦气味,应当是两池药水。

或许陆灵枢便是在此炮制怪人的。说来也是他闭关修炼的地方,在此炼制怪人,却也不嫌忌讳。

“他这是……想做什么?”萧焕却有些不可置信,“那个是……”

沈望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也忍不住吃了一惊这小楼的正上首之处,竟然端坐这一身着红衣头戴金冠的高大男人。只是那人面色苍白,肢体僵硬,不似生人,或许根本就不是自愿坐在那处,而是让人故意摆在那里的。

而那人的脸,他也是十分熟悉的。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脸型瘦削,颧骨高耸……这不是三年前就该入土为安的沈千峰吗!

沈望舒冷静下来,又细细瞧了瞧他身上的衣服,忽然低声道:“喜服。”

“什么?”萧焕被不知怎么出现在此的沈千峰震惊到,一时间没明白沈望舒究竟在说什么。

于是沈望舒便耐心解释:“你看这里面的布置,像不像喜堂?再看他身上的衣裳,那是喜服的样式。”

萧焕又认真看了一阵,“我怎的还是没看出来?”

“定然是喜服,我知道的。”沈望舒说着,脸上却忽然一红。

萧焕原本还要追问,只是又看了看楼中金红交错的布置,忽然心有所感,“小舒你看这屋里的布置,有没有觉得眼熟啊?我……我应当是见过的。”

沈望舒忽地皱了皱眉,嗔他一眼,并不说话。

怎的没见过呢?三年前,在倚霄宫的时候,这甚至是他亲手布置的。陆灵枢居然一丝一毫的改变也没有。

至于那一身衣裳他为何能认出是喜服……自然是从前在挑选的时候,他是见过的。

沈千峰的寿宴,沈望舒动了其他心思,私心想与萧焕定下白首之约,便软磨硬泡要他同自己一道穿上一袭红衣。若是明明白白地说,萧焕自然是不愿的,也便只好说是图个吉利而已。只是萧焕又不傻,若当真用一身正儿八经的喜服,他一定不会愿意换上,于是沈望舒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特意挑了一件好看而又不打眼的衣裳。

他挑的时候,大致是瞧中了两件,一件便是当初他与萧焕穿在身上去忙活寿宴的那一身,而另一身,如今便穿在了沈千峰身上。

不过这些小心思,他是永远也不会再告诉萧焕了。或许萧焕也不会再知道了。

事实上,萧焕听他说是喜服,也的确没多想,倒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他要给沈千峰穿这东西?难不成是要给他配一起冥婚?”

沈望舒心情有些复杂地白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想想沈千峰的尸身怎么会在此处?”

萧焕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沈望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毕竟那日他被追着上了山崖,心绪激荡之下又一跃而下,只隐约听说沈千峰已然伏诛,却并不知他到底为谁所杀、又是怎么死的,这尸身又是怎么处置的。所以这死透了的人忽然就出现在这儿,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正思索着,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在楼中响起,两人连忙噤声,连呼吸都忍不住放得轻了些。

又有一道红影缓步走了进来,身材挺拔,长身玉立,若不是知道此人就是陆灵枢,只怕沈萧二人都会禁不住赞叹一声。

不过陆灵枢的样貌,也的确是出类拔萃,明月山庄的服饰是淡青色的,门下弟子十个有九个穿上都是面如菜色的,能将青衣穿得飘逸潇洒的,不过寥寥几人。而门下所有弟子加起来,都比不上陆灵枢一身青衣傲然而立。如今忽然换了红色这样鲜艳浓丽的衣物,他也依然出众,容光焕发,俊美无俦。

但见陆灵枢性质药池旁,却丝毫没有停驻,只是从两个池子中间那一道窄路上,缓缓走到沈千峰的尸身旁边,似乎浑不觉得自己身前只是一僵硬的死尸,反倒是如同看着最亲密的恋人一般,柔情似水地唤了一声,“千峰。”

陆灵枢素日与旁人说话,即便是对着慧海玄清这样的人物,也从不见放软态度,不自觉的带着些高傲的清冷疏离,对待弟子便更是如此。这还是沈望舒第一次听见他用这般温柔的语气说话的。

只是这放在任何一个男子脸上都可称为深情款款的表情,却委实把窗外的萧沈二人恶心坏了。恶心之余,却又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二十多年前喜欢一个人,毕竟年少,没什么不可以。但这人心里却从来没有过自己,陆灵枢却也毫不在意,甚至把自己活成了他的影子,默默地替他做了许多恶事,直至看着他离世。然后陆灵枢又彻底将自己变为了复仇的机器,丧心病狂。只是到了最后,他还瞧瞧留着这人的尸首,完好无损,宛若生时。

这还能算是喜欢吗?或许叫做执念更为合适一些。

“千峰你看,这是我亲手布置的喜堂,我想你或许会喜欢。”陆灵枢慢慢在沈千峰跟前跪坐下去,伏在他膝上,低声道:“我真的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一天。这是你我的婚礼,不会再有旁人来干扰。”

可他不是还让苏慕平把常沂和间接直接害死沈千峰的凶手给叫过来看着,都不怕沈千峰当场给气得跳起来?

但听陆灵枢又道:“二十年了,你终于还是与我在一起了。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折腾?我不好么?我难道还比不上那忘恩负义居心叵测的岳正亭么?他可是转身就娶了妻,我却从来都没想过要找别人,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你。”

这么一说,沈望舒忽然又想起,沈千峰都弄出了个岳澄来,陆灵枢也不是不知道,却还能如此毫无芥蒂,一时间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他了。

“小舒,还要看下去么?”萧焕用口型问他。

沈望舒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着沈千峰,陆灵枢可以说是毫无防备的,说不准他待会儿激动起来,会说出什么话来。

萧焕也只好耐着性子,听陆灵枢深情款款地道:“千峰你放心,岳正亭那厮,我虽不是亲手杀了他,却也迫得他无颜苟活那些冤枉你欺侮你的所谓正道中人,我也想好了法子去收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至于你悉心抚养却狼心狗肺背叛你的小子和他那姘头……”

二人不由得神色一凛,心道:果然来了。

但见陆灵枢阴森森地冷笑起来,“你安心,他待会儿就过来了,我会让他在你面前谢罪。既然他不愿认你这个父亲,也不愿认我这个师父,也好,由着他去。只是要想撇干净关系,却没那么容易。古时陈塘关李哪吒尚且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我便让他将浑身的经脉都留下!”

分明是阴毒至极的话,陆灵枢却说得理所当然,沈望舒尚且不觉得如何,萧焕却一阵害怕,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沈望舒原本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萧焕脸色发白,嘴唇也有些哆哆嗦嗦的,也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终究不忍嘲笑也不忍责怪,慢慢伸出手去,覆在萧焕的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那姓萧的也别想好过!”陆灵枢满脸柔情蜜意,仿佛在和情郎撒娇一般,“可惜他欠的不是你我,他的筋骨拿来也是无用的。不过这小子和他们掌门真不愧是一脉相承,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所谓的正道而干出些鸡鸣狗盗之事,不如……千峰,你说要是让他与他最看重的正道同胞刀剑相向,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望舒顿时复杂地看了萧焕一眼,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谁也没放过。

“哦对了,便是沈望舒那小子,竟然还认回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你猜是谁?却是翠湖居的秋暝。秋暝这人算是正道里头难得的好人了,当年围剿九嶷之时也并没有他,不过可惜了,他夺了你的儿子,也别想好过。”陆灵枢还在絮絮叨叨,却让门外两人吓出一身冷汗。

秋暝是个好人,不过因为他是沈望舒的生父,便不该有好下场。

而沈望舒并不是因为对沈千峰怎样的恶人,恰恰是因为他不愿与沈千峰为伍!

陆灵枢说够了,才勉强撑起身子,低声道:“千峰,时辰快到了,咱们拜过堂之后,便一道用这汤药沐浴吧。这可是我耗尽毕生心血才研制出的好东西,能让人忘却前尘往事,且再也不会被无关的人无关的事所打扰。千峰,我们重新来过吧。”

萧沈二人听了这话,竟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才好。

他的意思是,要把自己和沈千峰都做成怪人是么?无知无识,无悲无喜,连活人也算不上,还有什么意思?

可当真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