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涌波(1 / 1)

“你不留在那里帮他们,追上来作甚?”沈望舒倒也不怕谢璧发现什么,毕竟此人心思单纯,稍稍骗一骗也就过去了。

果然,谢璧只顾着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了,“有了绿萝坊的这么多姑娘,少我一个也不少。倒是先擒了贼首,问出我丁师妹的下落才是正经。”

丁师妹,又是丁师妹,谢璧这脑子里当真也没有别的东西。

“小贼,我丁师妹是不是被你给擒了去?”谢璧一面挺剑去刺,一面急着追问。

他年纪不大,功夫也不算得好,但底子还是比较扎实的,虽问话问得急,但动起手来仍旧不紧不慢,颇具法度。

那头目一人对两个,总有些力不从心。但他面上一点也不显露,只是每次沈望舒攻来的时候,从不会正面接招,身子总是以各种扭曲而刁钻的角度从他的剑锋下滑过,但谢璧攻来的时候,他却会凝神去挡。毕竟谢璧的功夫不如沈望舒,柿子也总是要挑软的捏。

不仅如此,那人还一边打一边佯装轻松地笑道:“丁师妹?我们主人那儿的姑娘多了去了,我也不知道哪个姓丁哪个姓卯的。”

要遭!沈望舒听他说完便道不好,想尽力把谢璧拉回来,谁知谢璧一急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连几剑刺向那人,几乎可谓是破绽百出。

那人也不傻,一见有破绽,便毫不犹豫地反击,迫得沈望舒也不得不紧递了几招,使围魏救赵的法子让谢璧脱困。

“莫要冲动,他激你呢!”沈望舒低呼一声。

“那不是你师妹,你自然不急!”谢璧当即就顶了他一句,然后继续不管不顾地向那人攻去,越来越猛,渐渐都没了章法。

中计了!沈望舒按捺住骂人的冲动,也跟着那头目引着谢璧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过看他后退的方向……却还是朝着远运船行去的。

算了,早晚都是要去的,若这人当真退了过去倒正是合了沈望舒心意,是不是埋伏也无所谓了。

那人很快便退至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四周住宅倒是有,但几乎都没点灯,简单来说,就是非常适合藏匿。

“前面有诈,谢无瑕快回来!”沈望舒一直将剑锋挑成一个起手式的姿势,如今见势不对,干脆将剑锋横在身前,就怕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之中突然出现。

而他的直觉倒也是对的,只听一阵狂放的大笑从身后响起,沈望舒与谢璧同时转头去看,便见一名身着黑色劲装、面罩同色布巾的汉子从一幢矮楼后转了出来,闲庭信步一般踱了过来。但此人带给沈望舒的威压,却比先前那个头目要强多了。

“见过主人。”果然,此人的身份比那个小头目要重要多了。

不过那个人已经是个小头目了,它的主人……岂不就是远运船行的老板?

“做得很好。”那主人点了点头,又望向沈望舒与谢璧,“当真是不自量力!”

此人一看身形便知功力不凡,大概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但谢璧大概也猜到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薛老板,半点也不害怕,反倒是握紧了自己的佩剑,恶狠狠地就扑了上去。

沈望舒心急如焚,高声道:“谢璧快走!”

“走?你还想走?”那汉子也不管谢璧,双手一分,便有一道银芒向沈望舒刺来。

为了试探这汉子的功力如何,沈望舒并没有躲,而是硬接一招,剑锋上传来一股霸道的巨力,他便被震得往后大大退了几步,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人大约就是远运船行的老板薛某人无疑了。而就沈望舒方才接的那一招来看,这人的功夫显然是比他预想的还要高出不少。比不上巫洪涛那样霸道,但差不多与苏闻在伯仲之间。

沈望舒并不是苏闻的对手。

而这人也着实自负,既然已经亲自出手,便不再需要手下帮衬,打发他去帮船上的人,自己一个人来应对这两名年轻人。

就这么一对短短的分水峨嵋刺,对上两柄长剑,却还游刃有余,占尽上风。

所幸谢璧也不算傻,对了几招之后,也发现了自己远远不是对手,若是一定要和他打下去,被毙于掌下也不是说笑。

可谢璧性子又有些执拗,即便知道自己不敌,但为了丁雪茶也得奋力一试。

“谢少侠,谢公子,你快走啊!若你不去搬救兵,我们二人都会陷在这儿。”追那头目便费了不少力气,又开始下雨了,沈望舒感到丹田隐隐作痛,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谢璧又被击得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血来,却咬牙道:“为何不是你去?”

我去?只怕等我回来之后,你就已经横尸当场了!

沈望舒算是看出来了,谢璧是一定不会走了,为了丁雪茶的下落,还只是一句可能的回答,他就算把命交代在这里也在所不惜了。

只是又忽而想到秋暝,那个沈望舒生平仅见的温和男子。萧焕说他的妻儿多年前就已遭难,至今也未有续弦,更不曾再有子嗣,谢璧又是他唯一的徒弟,所以才对他耐性格外的好,毕竟这也算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倘若谢璧就这么折了,秋暝该怎样难过呢?

长这么大,沈望舒就几乎没有得过长辈的关怀,便是苏闻,也不过是为着他“沈千峰之子”的身份,偏偏是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却给了他难得的温暖,哪怕只是轻轻一句,却是发自内心的。

魔教少主当得久了,沈望舒自问也是冷心冷性的,除却自己视作自己人的,也就这一个秋暝让他感到了不忍。

谢璧本来功夫便差了些,实战经验又委实少,能支持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一股子孤勇耗尽了,也就越发不支,任由那汉子一脚狠狠揣在肋骨上,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那汉子一击得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当即追了过去,扬起手中的峨眉刺就要去捅谢璧的胸口。

本该趁此机会逃去求援的,但一向不做不利己之事的沈望舒却如同被绊住脚似的,竟跟着谢璧窜了出去,甚至比那汉子身法更快,扑到在谢璧身上,把自己胸膛给亮了出去。

“你……”谢璧一双眼睛都瞪圆了,实在不敢相信沈望舒竟然会舍身相救。到底他只是个陌生人,且方才在船上看他那杀人不眨眼的架势,还以为此人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唔!”沈望舒等了许久,也不曾感受到利刃刺入身体,耳边却传来一声闷哼,刚想睁眼去看,面前就有重物砸了下来,暖呼呼的,是人的身躯。

恰巧这人的身子他还很熟悉,缠绵过了多次,是萧焕。

“小、小舒,你没事吧?”含含糊糊的,但声音确是萧焕的无疑。

“萧师兄!”谢璧先叫了一声。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应该等在船行附近么?

“你……”沈望舒喉头一哽,张嘴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你做什么来的?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来送死么?”

萧焕竟笑了笑,“不早不晚,偏在你最危险的时候到的。”

这人是不是傻子?凭他的功夫,就算不能一击制敌,但多半也能引开那个汉子去,然他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最笨的那一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挡利刃。

萧秋山,你欠我一条命,但你以为,就这样便可还上了么?

那汉子也没料到会忽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愣了一愣,复又狂笑不止,“竟还有人上赶着来送死?可真是妙啊,也省去本座不少麻烦!”

本座?他说的是本座!沈望舒所认识的人中,敢这样自称的,第一个就是沈千峰,第二个是巫洪涛,恰好他二人又系出同门,一个是九嶷宫大司命,一个是九嶷宫湘君。那么这个人……

愣神的时候,萧焕忽然发出一阵痛呼,沈望舒凝神一看,不由得睚眦俱裂那汉子的峨眉刺尚刺在萧焕体内,他倒也不急着,只是握着刃柄,狠狠地在他血肉里旋了一圈。饶是沈望舒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徒,也看得怒火中烧,不假思索地就拍出一掌。

那人离得近,又不曾在意被萧焕护在身下的沈望舒,竟被这一掌拍了个结实,倒退了一步,连带手里的峨眉刺也一并拔了出去。

沈望舒眼疾手快,连忙拍了萧焕身周的几个大穴,将他扶了起来,同时问谢璧,“身上可有带金疮药?”

“有、有的……”谢璧着实吓着了,再没有扬言要和那汉子一决生死的勇气。

“你替他上药。”沈望舒把萧焕放到谢璧怀里,握紧了手上的软剑,干脆利落地跃起。

“小舒你做什么!”萧焕见他大步迎了上去,端是吃惊不小,“你快些回来啊!”

沈望舒并不听他的话,软剑一抖,起手便是一记烂熟于心的杀招纷乘玄云。

这一招并不是苏闻所授,也不是他自己从明月山庄已被颠倒的心法中悟出来的,而是多年以前沈千峰所传的绝学。

那时,沈千峰便与他说过,这一套招式使出来,便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若是有半点犹豫,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也便是靠着这一套剑法,沈望舒横行潇湘这么多年,几乎就没碰到过敌手。

初时并不明白这一套武功何来如此大的威力,想来苏闻与沈千峰都是九嶷宫的弟子,按说功法也该各有千秋不分伯仲才是,如今却忽然明白了少司命掌生,大司命掌死,身为九嶷大司命,沈千峰的武功原就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乘以清气、御之阴阳、折疏瑶华……

在拜入明月山庄的那一天,沈望舒曾经暗暗发誓,既然做了苏闻的弟子,便该与过去一刀两断,沈千峰教他的功夫,便不要再使了。

他也从来都不想做一个杀人如麻的邪教少主啊。

可今日忽然又动了强烈的杀心,这一套招式便自然而然地用了出来,比先前他用明月山庄的功夫要强横太多。

果然,他还是那个看淡了生死无常的沈望舒。

先前还志在必得的那人也教沈望舒给吓住了,挺峨眉刺抵挡几下,喃喃地道:“果然还是倚霄宫长大的,太像了!”

萧焕已然被伤痛与谢璧的笨手笨脚折磨得意识模糊,却还强撑着把目光钉在了沈望舒身上,看他使出了许久不曾见过的剑势。这套功夫极其霸道,对内力消耗甚剧,沈望舒的身子根本就吃不消。

他想喊小舒回来,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小舒……小舒他是为了我!

这本该是个甜蜜的认知,但萧焕却不敢细想,只要一想,便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他的确是……不配去想。

沈望舒的确是气急了,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但听那人这样说,杀心却又更盛了。

他认识这功夫!他知道自己是倚霄宫的余孽!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可不管这是什么人,都必须得死!

眼前似有红光闪过,沈望舒的剑招更加凌厉,身法也更加迅疾,都不管峨眉刺究竟是从何方刺来的,也不管那银芒有没有刺中自己,他只想取了那人性命而已。

“小舒!你快回来!”萧焕拼了命地喊出一声,仿佛喉咙都被撕破一般。

“沈少侠,你受伤了,快走啊!”谢璧也吓得语无伦次。

只是沈望舒已然听不见了,他的五感中只剩下无边的血色,所有的念头,不过一个“杀”字而已。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那汉子想来也不是要与沈望舒以命相搏的,他发起狠来,也实在招架不住。

对啊,的确是不要命了,也不知这一命……是为何而留。

丹田开始剧痛,已经没有多少内力可以用了,但沈望舒手上的软剑仍然密不透风地舞着,连他自己都要看不清剑势了。

即便不能力毙对手,至少也能重创吧?

“沈少侠?沈少侠!”忽然有人高声唤他,有些熟悉。

一个愣神之间,腰间忽然被牵扯,沈望舒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力道后退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峨眉短刺擦着他的鼻尖落下,劈到了他方才站过的地方,青石板登时四分五裂。

是谁?竟还能再这个节骨眼上救他?

沈望舒呆滞地往回望去,只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身染月华的儒雅男子,正满目担忧地望着自己。

是还顶着一头乌发秋暝。

从他那双古井般幽深又澄澈的眼眸里,沈望舒看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影。

仿佛地狱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