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身躯喘气的起伏变缓、直至静止，再没了任何动静，茉慈全身重量彻底压在飞坦膝盖之上，眼中流盼的哀意和期待全数熄灭。

彻底静下来了。

库洛洛带着无可挣脱的锁链站到飞坦身边，有些怔怔地看着茉慈的脸，问：“她说了什么？”

“对不起。”飞坦重复了刚才她含糊不清的那句话，双手一片粘腻。

库洛洛弯下膝，俯耳贴着茉慈的胸口，听不到任何一丁点心脏搏动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茉慈未阖的眼，沉默良久，轻喃：“怕心愿无法达成，所以死不瞑目吗。”被束缚的身体无法像平常一样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于是库洛洛以脸贴她的面，轻蹭着让她的双眼闭上。

才做完这些，他身上紧束的锁链就松垮了，酷拉皮卡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绯色眼里出现了混乱的阴影，他松开了锁链，转身不知走向哪里。

飞坦近乎本能地想要追上，却被库洛洛制止：“不用理会他了。”

库洛洛伸手要把她抱起，才发现右臂空空，左臂也使不上多大力气好在茉慈的体重本就不正常的轻，他说：“把弗丽达也带上，这里应该有住人的地方。”

飞坦照做，临走时捡起落在沙地里的长弓。

明石海滩距离小屋不太远，他们或抱或扛地各自带着一人走到小屋门前，里头人几乎是立刻打开了大门，猎人小队女队长索洁恩一眼便看见独臂男人抱在胸前的无力身躯，也察觉到了茉慈没有半点生气。

“她叫我来向弗丽达取可以治疗伤势的东西，但弗丽达目前还没有醒过来。”

库洛洛说话时只看着贴在胸前的人。索洁恩也顾不上这男人为何看起来如此不寻常了，忙问：“她慈悲怎么了？”

“慈悲？”库洛洛抬头看了女猎人一眼，“如你所见，她死了。”

小屋内乱作一团，索洁恩拖来一张床，让库洛洛把她平放在床铺上，叫来队里的医疗猎人查看，那位医疗猎人却是面色灰暗地对他们摇头。索洁恩凛然，问他们：“她出门时就已经近乎体力透支，所以，我想问的是，你们利用这点杀了她？”

“没有人要杀她。”

索洁恩本想诘问，然而被库洛洛望着茉慈的眼光撼动，皱眉扶额，烦躁地离开了屋子，交代队里的其他猎人去把酷拉皮卡找回来，到时再弄清发生了什么。

在宰伊洛之后，隔间内的奥伊特王妃掀开帘子，她听到了外头的对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取来一块温热湿毛巾对断臂的男人说：“我想，至少可以把她身上的血污擦一擦。”

“我来吧。”

库洛洛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从奥伊特手里接过热毛巾，擦拭力度轻柔细腻，她一向猫儿似的爱干净，库洛洛单手解开茉慈几乎被血毁掉的衣服扔到地上，再拉过薄毯盖在她身上。

和独臂男人一同来的矮个子把弗丽达扔在另一张床上，随后沉默地看了眼他的同伴，和安睡一般的茉慈，出了屋子。

次日近午，库洛洛还是如雕像般坐在床头，静静望着茉慈，连弗丽达从昏迷中醒来、凑到床边也未曾发觉。弗丽达会念，她知道躺在床上的人没有丝毫生气是什么含义，颤抖着手轻轻搭在茉慈鼻下，再闪电般缩回。

“是你们害的。”

对于弗丽达的指责库洛洛不否认亦不承认。

“库洛洛，把别人的感情利用得淋漓尽致，感觉怎么样？”弗丽达说，“一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真的伤害你，更不会让酷拉皮卡和你拼出个死活，所以从容得很啊。”

秀丽面庞已经扭曲，声线却压抑得冷静镇定，每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时都恨不得在库洛洛身上凿出窟窿。弗丽达的眼光寒芒般刺在独臂男人后背，过半晌，索洁恩带着失魂落魄的酷拉皮卡回到了小屋，他的眼睛恢复湛蓝，却不像天空那样干净纯粹了，抬眼瞧见床上茉慈尸身和守在他身边的库洛洛时瞳孔紧缩，然后别开了头。

弗丽达对他这举动报以耻笑，眼光略过了他，牢牢定在茉慈身上。整屋的人都在沉默。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分钟，弗丽达从背包里拿出了茉慈给她的装有明石珠子的玻璃罐和储备血液，取了一颗，抹血，念气天使在半空中显形，虽不十分精细但到底是茉慈面貌的念气天使，弗丽达目光柔和了些。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平和、公式化，早就设定好的声音，是茉慈的声音，库洛洛回头看向念气天使，天使并不看他。

弗丽达指向他，说：“把他恢复如初。”

“如你所愿。”

天使吹出柔软的风，而后消散，库洛洛不自觉地伸出手他有右手了，却什么都抓不住。

“茉慈应该会让我拿东西治愈创伤，”弗丽达坐在床边，笑得讥诮，“你什么都想得到，现在如何了呢？说到底，她和其他的事比起来实在无足轻重吧。都到了这个地步，求求你往后不要再纠缠了。”

弗丽达转过头，面色已是十分不善了，她对酷拉皮卡说：“幻影旅团死的死，活着的也没好到哪去。他们杀你族人，你杀了窝金，间接害死帕克诺妲，现在她又为你们之间的复仇丢了命。直到现在我都无比讨厌你这人，别人同情你，我不！”

话说得又急又重，弗丽达拳头上青筋都鼓了起来，她闭上眼努力平静，压抑着情绪说：“我已经拜托索洁恩联系绮多把雷欧力送过来了，那小子到达之前，你别跟昨晚一样瞎跑了。”

弗丽达执起茉慈冰冷的手，目光含带沉沉痛楚，她用眼光细细描摹那张没有任何不甘和怨恨的平静面庞。曾向茉慈展示过自己独特的念能力，可以让被岁月和自然摧残过的化石、建筑、动物尸骨回溯到某个时间点。

破镜重圆，当时没有告诉茉慈的能力名称。

“那天你带着杀气和腥气出现，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我以为终于能够解脱了。第一天见到你就是一副不痛快的样子，直到昨天也都还是苦闷的要命的老样子，如果你会衰老的话，早成老婆子了吧。”

“别怪我啊，我是真的没有因为任何事恨过你啊，有些事比恨你重要得多，不过好像你怪我的话，我也不会知道了。”

“破镜重圆吧，如果可以的话。”

弗丽达右手虚浮在茉慈身上，象征时间回溯地逆时针转动手腕，浑身各处因打破誓约而遭到猛烈报复。这能力只有一则誓约，即不可让死去的东西复生。弗丽达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苦笑着想，她误伤帕克后的那几年，会不会比自己现在更痛些。

最后，她倒在了茉慈的腿上，直到毙命也不曾为疼痛喘息。

门外、屋内隔间的人都来了小客厅，所有人目光齐聚在茉慈身上，看着她纸片般的唇再度红润，看见她锁骨下出现呼吸起伏。眼皮轻颤着睁开，自然而然地看见坐在床边的库洛洛，他的眼漆黑不见底，此刻像夏日湖面一样平静温柔。

再就是压在腿上的重量，茉慈撑着手肘起身，她发现自己的动作流畅轻盈，毫不费力，目光也在此时触及压在腿上的人的面容。

索洁恩不忍道：“对不起，没能阻止她。”

茉慈听到索洁恩的道歉，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又看了一圈屋里所有人，最后目光定在库洛洛的脸上，瞥了眼他的手臂已经恢复了，挪手覆在他的右手手背上片刻再拿开。她不再茫然了，眼里泛着麻木和其它无法解读的东西。没有人说话，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劳烦帮我拿件衣服。”

茉慈率先打破沉默，她出奇的平静。索洁恩低着头从弗丽达的行囊里拿出了一条裙子，茉慈去无人的隔间妥帖穿好。

“我带弗丽达去一个地方，酷拉皮卡，你也来。”

茉慈抱起弗丽达的尸体，站在酷拉皮卡面前，眼神语气不含强迫。酷拉皮卡沉默着起身跟她走到屋外，茉慈又和他说了句话，他接过弗丽达，待茉慈幻形为灰白隼后跳上她的脊背。

她飞向西方。

宰伊洛瞥了眼焦急的索洁恩，说：“西面是这座大陆的屏障区，鲁鲁卡的生活区域也在屏障区内，普通人去不了。”

“嗯？”

“在号上她会和我们聊天，所以才知道的。”

宰伊洛不再多说，转身回到屋内。

巨隼飞过了山一样高的瀑布，破开浓雾来到了阳光明媚的青葱平原。飞过了弥伽湖，他们曾在这里生活，直到金利用无人的建筑构建了为她定制的游戏。如果那时不着急回到贪婪之岛主岛，继续往东行，就可发现寺庙所有的起点了。

茉慈抱着弗丽达走进最高的石房子三楼，将尸首放在窗前的椅子上，轻轻梳理弗丽达的头发，将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做完这些又让酷拉皮卡在此等她回来，自己又幻形成鹰隼往森林飞去，约莫半个钟头后回来，她带了两株不起眼的草。

从楼下找来石碗，碾碎草叶与茎秆，小心仔细地将草汁喂进弗丽达口中。

“这可以让她不至于腐坏招虫，地下冷，她不喜欢冷的地方，所以我擅作主张选了这里。”

暖阳舍不得刺伤茉慈，在她脸上落下薄薄金辉，细眉舒展无不忿之色，连眼里也是平静的。她的平静像是无声苛责，酷拉皮卡没有应声。

茉慈无奈浅笑，“或许雷欧力今晚就会到，最迟也是明天早晨，你随他去人类那边吧，族人眼睛都已经找回来了，虽然你现在看起来像个冷酷无情的大人，但这里从来没变过，对吧。”伸手轻点酷拉皮卡心口的位置，趁他不安纠结之际又开口说：“仇恨无以成事，愧疚也不能，弗丽达说了些刺挠话吧，别在意，她不是坏人。”

“你”酷拉皮卡略有怔忪。茉慈轻轻搂住这位个头早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人，柔声说：“如果我一直是你们的猎人姐姐就好了。不必担心，我不会再有那样的打算了。”她的耳朵贴在酷拉皮卡的心口，心跳平缓有力，茉慈愣愣地靠在他怀中看向弗丽达的侧颜，缓缓闭眼。

纠葛与恩怨在落满阳光的屋子里，在哀伤又静谧的下午结束了。

他们在石房子里说了会儿话，酷拉皮卡沉静且不再绷紧神经，只是这一阵下来终究带了些倦色，她终于有了些心满意足的感觉，到傍晚时她再次幻形为灰白隼，载着他回去猎人小屋。

这可怜的小屋都快被骤然多出来大队人马挤坏了，雷欧力站在绮多身后，紧张地盯着幻影旅团的两人，而库洛洛和飞坦待在客厅的另一角，一人安静看书一人闭眼沉默。宰伊洛正雷打不动地按时吃饭。

“我回来了。”

出声的是酷拉皮卡，雷欧力还在惊诧这人怎么突然没那么冷冰冰的时候，他瞧见了那只大得不像话的灰白隼变成了人形。旋律站在满屋子人中对茉慈温柔微笑，点了点头。

茉慈亦对她微笑，“都结束了。”

“嗯。”

协会十二支和部分先前担任卡金国王室护卫的猎人都在这里，这间小屋完全那没办法容纳太多人，茉慈不欲打扰梅路艾姆和小麦，于是领着一群猎人去了寺庙，那里修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外保护建筑，在建起新房屋前也适合暂住。

茉慈帮忙扫净地面，甚至把地下圆形房间也让给他们休憩，但到底是初到真正意义上的新世界，遇见传说中疑团重重的鲁鲁卡古迹，所有猎人都睡不着觉，绮多建议大家出去开个篝火茶话会，众人一致同意，无数双带着询问意味的眼光飘到了茉慈身上，她笑着点头。

酷拉皮卡和雷欧力以及茉慈去树林找生火木柴，其他人负责用岩石堆简易火炉，顺带准备热水、茶叶、饮料以及吃食。

天色墨蓝欲晚时，一切都齐整了，光头的、叫做半藏的猎人掏出火折子点燃木枝，他身边金发独辫的可爱姑娘双眼一直滴溜溜地在茉慈身上转，葛儿准备好了各种口味的花草茶，塞了一杯到茉慈手里。

热气氤氲至鼻尖传来丝丝缕缕清甜香气，茉慈知晓这是平复情绪用的安神茶，对葛儿感激笑了笑。

“协会的猎人在片大陆驻扎生活、探索研究都可以，只要不再有利益争端就好，毕竟，按照人类概念来说，这里算是鲁鲁卡的国土。”

茉慈开启了篝火茶话会第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