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克雷到巴托奇亚只需三天，但帕里士通看得出来，他们距离巴托奇亚越近，茉慈面色越发冷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是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端起刚泡好的咖啡抿了一口。

“想见见那个幻兽猎人么？”

茉慈立刻转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帕里士通，说：“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

“别这么严肃嘛，”帕里士通的笑容越来越深，“我只是觉得你见见好朋友，应该对心情有帮助。”

茉慈眼里的敌意消散，安安静静看了他许久秒，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

“那我能为你的心情做点什么吗？”

帕里士通“哈哈”笑了几声，平顺笑意后他说：“听你这么说我很荣幸。”

“我是认真的，”茉慈拿起水壶给自己的杯子重新装满，“你的母亲与妹妹到底是怎么逝世的？”

帕里士通收敛了脸上无所谓的笑容，眉目一下子变冷，“打算化身为如名字一样的慈悲使者？”语气讥诮又薄凉。

“我落到如今下场，罪魁祸首又是谁呢。”茉慈缓缓又喝完一杯水，接着说：“我有过选择，但一直欺骗自己没得选。仇恨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只能把自己烧成灰烬，或许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你，这不是慈悲。”

飞艇驶出云层，阳光重新照进舱内，驱散茉慈脸上蓝灰色阴影，恍惚间好像经历了破茧般的日出，她的神情不再冷硬，被金色的光染出了不真实的温柔。帕里士通看着她的面容忽然生动美丽，静了许久，那丁点儿敌意也褪去，他露出一个略微疲惫的笑容，叹息道：“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不能站在我这边。”

茉慈挑眉，说：“我站在所有探索未知大陆猎人的这边，也包括你。”

帕里士通前倾身子，双肘靠在桌上，探究地看茉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她：“如果我给你制造完全的机会，你会杀掉库洛洛鲁西鲁么？”

他的名字第一次被人提起，茉慈垂下眼帘，先前脸上的暖意如潮一般消散，她说：“不会。”

“那么，如果他对探索未知大陆的猎人产生无可估量的危害呢？”

茉慈倏尔抬头看向帕里士通，目光里有惊疑、犹豫、矛盾以及痛苦，但很快种种复杂的感情都退去，只余下死寂。过了许久茉慈都没有讲话，帕里士通见她似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挑眉一笑，托着下巴看向窗外。

“我会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到那时他还是本性难移的话，那就杀了他。”

帕里士通惊讶地看着茉慈，然后摇头笑了笑说：“和当初你那样，清空过去所有的记忆重新换个地方生活吗？”

“嗯。”茉慈轻声应答，但连她自己都不确信。真给出这样的机会的话，库洛洛或许根本不会接受，茉慈感到一阵烦躁，却忽然发觉眉心暖暖的，诧异地看着帕里士通伸出手指点在她的眉心处。

“原来恋爱中的烦恼也不会让你的美丽削减半分啊。”

茉慈木着脸向后拉开距离，用一种极度鄙视的眼光看向帕里士通，他又变得轻浮了，但自己也叹了声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笑说：“如果你的性格不是那么棘手的话，或许我们会是朋友。”

“噢？我挺坦诚的。”

茉慈嗤笑声，“或许吧。”伸手去拿杯子，却发现指关节生锈般僵硬无法握住它，玻璃杯身从手心滑落，帕里士通眼疾手快地接住，并且还帮她添了水，妥帖地放到茉慈面前。

“让你看笑话了。”茉慈活动了下手，这次她稳稳拿起水杯。

“想说的话，我愿意听。”

茉慈明白他的意思，无奈说道：“至少现在我不会变成臭鸡蛋了。”

帕里士通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问：“用的什么材质的蛋壳呢？看着不像念。”

“难为你现在才开口问我啊，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茉慈喝完杯中水，感到身体舒缓，“几种植物，做成肢体的模样再用念驱动，原理的话，就像充电机器人吧，念就是电能。”

帕里士通听完打量了她几眼，随后伸出手，说：“介意吗？”

茉慈笑着摇头，伸出左手接触他的掌心，帕里士通对她的手仔细打量、触碰，没有丝毫冒犯之意，半分手中他点点头放开了手。

“这样的义体制作和使用很难吗？”

茉慈再次摇头：“不算难，只是材料不在这边。”

“我可以知道吗？”

“不可以。”

帕里士通失望地“啊”了声，“真可惜。”

“哪天你不再热衷于搞破坏了，我就告诉你。”茉慈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帕里士通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三天后入夜，两人到达巴托奇亚，有了夜色掩护，再加上茉慈裹得严实，两人的行进也算隐秘，当他们到了登托拉区郊外时，茉慈才真正用了绝彻底隐匿存在与气息，她的绝毫无破绽，帕里士通为此还惊讶地瞧了她几眼。

夜间密林深邃幽暗，无从辨别方向，茉慈不紧不慢地走着，帕里士通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后，他开口问：“如果知道行动目的的话，我能更好地提供助力。”

“嗯？”茉慈微微侧头，瞄了他一眼，“这么多天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大概吧，但不知道正确答案的话，也无法验证对错。”

“阻止坏事发生，另外有可能的话，取回原先的身体。”茉慈继续望向前方，悄无声息地步行着。

帕里士通看着她的背影缓缓笑了，“这样啊。那这之后呢？”

“思考后代的问题。”

“嗯？”

茉慈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帕里士通，他似乎被话题大转弯给惊到了，她低头笑了笑，轻松道：“能力不在，制约自然也不在了，治愈能力的代价是未来，所以原本我是没有未来的人。”

帕里士通也站定，一成不变且无法产生后代就意味着没有未来，“原来如此，那你想得怎么样了？”

“拿到原本的身体了，这种考虑才有意义。”

茉慈抬头看了看星空夜月，闪烁的星光或许是几百、甚至几千年前早已陨灭的星体，眼前所见皆是残像，但即使如此，它们的美丽依旧真切的。

“按照实用性来讲，具备强大功能并肩负重要任务的东西，智能越低越不容易产生异变，即越能坚守其责。制作者，也就是我的父亲，却做出了和他们一样外表的生物，并且倾注感情，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我自出生就一直待在父亲身边，最后决定成为能治愈一切伤病的能力者，但身患重病的他拒绝了我的帮助，再加上最后他的离去，我厌恶所谓的责任。”

“但是现在，我理解了他的想法，诞生或灭绝都是自然的一环，既没有必要强求苟续，也没有必要认为顽强生存是错的，大家只是做出了各自的选择罢了。啊，抱歉，说这些让你感觉很无聊吧。”

帕里士通轻声道：“不会啊，反倒挺意外的，你会对我说这些。”

“也不算是特别隐晦的话题吧，”茉慈站在一株大树下，转身靠着树干，看向帕里士通，“或许三、五年，或许三五十年，我就能恢复原先的能力，然后再也无法考虑后代的事情了，所以偶尔会想想。”

帕里士通靠着另一颗树坐下，“有限生命的生物才会在繁衍这一问题上格外注重，理论上可以永生的你，其实不用考虑这种事。”

“你的话没错，”茉慈浅笑着说，“但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了，而不是什么永生的奇特生物，如果有后代的话，会不会像父亲对我一样，倾注感情并为之奉献一切。”轻声细语地叙说心中想法，像叹息又像期待，她看向揍敌客宅的方向，虽然这个角度只有茂密的树林。

帕里士通望向她看去的方向，调侃道：“那得等你真的有了才知道，话说，你打算就这么待在林子里干等么？”

“嗯，不会白费力气的。”

帕里士通歪头，“依据？”

茉慈煞有介事地说：“女人的直觉。”

帕里士通轻扶眉间，但还是憋不住笑，只得无奈道：“但愿吧。”

两人在原地休息了会儿便继续行进，茉慈最后找了处不高不矮的山崖边作为最终观察点停下，她打开琴箱，把妥善存放在里面的机械弓与箭取出来放在手边，然后一声不响地望向揍敌客宅的方向可以看见试炼之门顶部的龙头了。

的确是没有任何依据的，茉慈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方向，既没有从猎人网站处获得任何关于旅团的信息，也没有联络揍敌客寻问近期异常，她只是想，如果那人还没有放弃执着的话，应当能想到金所想到的可能性，并且为之付诸行动。

所谓的依据不过是赌自身在他人眼中的重要性如何罢了。

“我可能是很忙的，这样毫无根据地等待，只能陪你三天。”

帕里士通向后仰，手撑着地，欣赏起夜空，茉慈轻轻“嗯”了声，算作答应了。

“你叫我来，不只是让我提供路程服务的吧？”

茉慈坐在他身前，听到帕里士通的问话，稍稍偏过头来，看向对方的眼毫无杂质，她这次以点头代替回答，随后继续看向观察的方向，背对帕里士通说：“本打算看你会不会本性难移。”

“哦？”帕里士通坐起来，凑到茉慈身边，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清新香气。

茉慈依旧凝望着远处，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我本打算杀了你，以防将来再添祸患。”

“真可怕啊，”帕里士通面色没有丝毫波澜，“不是说过再也不说谎，不杀人么？”

“没有任何事是绝对的，我也对别人说过忠诚不背叛。”

帕里士通挑眉，随后又恢复了先前懒散的模样，随口道：“就凭现在的你也能杀了我么，有点不可信呢。”

“是吧。”茉慈心不在焉地敷衍回去。原先的确打算那么做，但现在没有必要了，况且斗心机她不可能是对方的敌手，既然帕里士通敢只身陪同她来到此地，想必一早料到自己并不会真的对他如何吧，或许一路上他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也说不定。

人类的斗争就让人类自己去做好了，茉慈右手慢慢摸索到放在一旁的箭矢，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来收拾。她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次选择，唇角勾起无奈的弧度，其实大可以放手不管的。

苍白纤细的她坐在草地上，身姿柔软，却无法叫人察觉到任何关于她的气息，单论绝的运用她已达到完美的程度，即便背影单薄，但如要暗袭的话，会发现她无懈可击，对周遭早已保持绝对的警惕。

明明应该是废人一个，帕里士通把这种奇妙的矛盾感归咎于她是非人生物的原因之上，暗暗想到她那句“杀了你”或许有把握也未可知，又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无声地笑了笑，目光也随她望向鼎鼎大名的暗杀家族住所。

只是他目力有限，视线所及不如茉慈所见的清晰，忽然间帕里士通感觉到自己身旁完美无瑕的绝产生了裂缝，他微感惊讶地望向茉慈，刚想问怎么了，却见她沉着脸起身张弓搭箭，动作利落迅速，箭矢“咻”一声不见残影地飞射了出去。

“迟了。”

她的话语才落，远处轰声骤响，金橘色的光照亮一片葱绿树冠，然后缓缓黯淡，却不是彻底的黑暗，有火焰正燃烧着，茉慈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边不知在想什么，帕里士通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对她笑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茉慈斜睨了他一眼，无视对方的风凉话，略为担忧地看着冒出火光的地方，低头搭上第二支箭，却迟迟没有拉开弓弦。

“先让他们闹一闹，差不多了你再登场，不是更好吗？”

帕里士通抱臂站在悬崖边，映着闪烁火光的眼沉静且戏谑，他说完话便把目光挪至茉慈身上，她的双臂都在身前，一手握弓、一手持箭，分明是蓄势待发的姿态，却没有任何动作。

月辉如霜，披在她静止的身上更添清冷，茉慈一动不动良久后突然转头看向帕里士通，那双比宝石更晶莹美艳的眼里满满都是笃定，她的眉微微皱起，然后舒展开，脸上是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笑。

“我不想他们中任何人受到损伤。”

为何要被做成和人一样有感情的生物

帕里士通似贴心又似讥诮地提醒：“别忘了来这的目的，你现在没有余力收拾心软造成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