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静待(1 / 1)

普通的黑色三厢轿车里,茉慈和帕利士通坐在后排座位,聊天的情形可谓话不投机,但脸蛋好看的金发男人仍旧孜孜不倦地找出新问题。

“唉?会腐烂的话,你也是有动物蛋白的吗?”他现在的表情纯真得像真正的好奇宝宝,眼里放光。茉慈双眼微微睁圆,发觉他并不是在装傻,也不是存心要惹自己不痛快,而是激发了内心原始的求知欲。

当年金的眼里也有和他很像的光。

茉慈长叹气,表情变得不那么拒人之外,“腐烂只是比喻,就像没有蛋壳的生蛋黄,时间久了会变臭,而我失去保护维持内部核心的壳,最多到夏天就会像尸体腐败一样,变成其它的物质回归到自然循环。”

“噢原来如此,”帕利士通听懂似地点头,然后笑嘻嘻地说:“肉身是躯壳,灵魂是内核的意思吗?”

茉慈木着脸瞪眼看他,又失望地撇过头,捏了捏眉心,“抱歉,是我比喻上的失误,应该说这就像树皮和树根的关系一样。”树叶进行光合作用,将养分通过树皮传输到根部,树木才得以存活。话说到这个份上帕利士通才算彻底理解了,他再次点头,看着茉慈头疼的模样,很识趣地没再提这问题。

“对了,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吗?”

茉慈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为什么要好奇?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现在很明显你知道,至于为什么,你愿意说那就讲吧。”

“哎呀我还以为你是更有趣的人呢。”

“那么很抱歉,我一直都是很无趣的人。”

帕利士通耸耸肩,他看了眼茉慈后脑勺参差不齐的发端,又看了眼车窗外,眼里闪过笑意,转头对她说:“不介意的话,协会的公务飞艇上有各种生活用品。”

拐弯抹角地提醒她现在的形象很粗糙,茉慈毫不在意地撩撩头发说:“剪头发这种事我不太会,换身衣服就差不多了。”

“唔,那么我乐意效劳,给女性剪头发这种事我颇有心得。”

茉慈略感意外,“没想到协会人事科科长还会这种小事?”

“是猎人协会副会长了,”帕利士通十分自得地挑起眉毛,“以前妈妈和妹妹的头发一直都是我在打理。”

“原来如此。”基本的整洁还是必要的,茉慈没再拒绝,她看到帕利士通脸上十分难得地表露出真切的神情,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然后柔软突变成冰寒和空洞。

“在她们还活着的时侯。”

茉慈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要怎么面对有些讨厌的人突如其来的自白

“哎呀,抱歉,”帕利士通又变成往常笑嘻嘻无所谓的模样,“提到不愉快的事了。”

不知为何,心里的厌恶感稍减退了些许,茉慈摇摇头,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没关系,我也做过让人变成孤儿的事。”

“那个幻兽猎人吗?”

茉慈立刻上下瞟了他几眼,然后笑说:“你的情报还真是历害,没错,就是她。我把她从流星街里的暗娼窟带出来,现在她是猎人。有时候,最希望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她了,但冤冤相报永远没有尽头,也不是为自己开脱,更不觉得救她出来是为了求得原谅。”提起弗丽达,话语自然多了起来。

“为什么要救她呢?”

目光投到悠远之处,想起了弗丽达明媚娇嫩的容颜,茉慈展露出真心的微笑,“身为强盗成员、杀人凶手、欺诈者的自己,寻求救赎吧。”

帕利士通认真听完了她的话,靠向座椅靠背,望着车厢顶部的绒面,耳边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关于窟卢塔族的消息,你有没有向旅团透露过?”

对上她澄澈无垢的双眼,帕利士通沉默了会儿,然后告诉她:“没有,我去窟卢塔族有自己的目的,和旅团没有关系。你问这个,是在确认复仇的范围吗?”

“不是,”得到答案,茉慈抬手摩擦颈部的肉疤,“刚刚才说过,冤冤相报是没有尽头的。”

帕利士通本不会相信她这番话,但看到茉慈脸上平静的神色也信了半分,“但愿每个人都豁达。”

茉慈自嘲地笑笑,“豁达吗,或许吧,我正是因为放不下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帕利士通抿抿嘴,这话他不大好接,不过也正好到达了飞艇起落场,没过多久他们正式踏上返程之旅。帕利士通说要去打几通电话,休息室内只剩茉慈一人,她找到浴室后简单洗了个澡,从淋浴间出来时看见洗手台上不知何时放着备好的新衣。

茉慈穿戴整齐走出来后,发现帕利士通在他面前放了把椅子,而手上拿着理发剪,还咔嚓咔嚓比划了两下。

“有劳你了。”头发还没吹干,她坐到放好的椅子上,恍惚想到以前的事,缓慢说道:“真没料到,我能和一切事情始作俑者的你,安安分分待在一个地方”

帕利士通有条不紊地修剪她后脑长短不一的头发,笑着说:“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会是永远的敌人。”

“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茉慈回过神来接话道:“但我对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实在提不起兴趣。”

“噢?”

“嗯,真的,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说谎,再也不会杀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茉慈感慨道:“因为说过谎,也杀过人了。”

“改过自新吗?”

“算是吧。”

帕里士通放下剪刀,用叠好的毛巾擦了擦她的后颈沾上的碎发,踱步至茶几旁的小柜取来一面镜子,端到她面前说:“完成啦。”

漂亮利落的齐耳短发,头发变更短后感觉脖子和肩膀有点凉快,茉慈偏头斜睨镜中的自己,“谢谢了。”

“客气。”

剪完头发后再没别的事要聊,这艘公务飞艇配有办公间,而帕里士通几乎埋在了办公室里,除了吃饭两人几乎没怎么见面,四天后到达猎人协会大厦顶部的停机坪,乘务打开舱门,茉慈看到了熟面孔。

绿豆一样圆滚滚的身材与肤色的人穿着上班族的正装,在飞艇外迎接他们的到来,豆面人对茉慈点头打招呼:“午安,会长已经在里面等您了,请跟我来。”

茉慈对身后还未出舱门的帕里士通略一挥手,转身走下舷梯,跟着豆面人进入协会大厦内部,乘电梯下行了几层才来到会长办公室,很久以前来过的和式房间。

东洋味十足的装饰透露主人的淡雅品味,尼特罗从里间走出来,坐到茉慈的面前,他与以前也没什么变化。

“我有个请求。”茉慈先开口。

尼特罗笑着说:“不用这么谦虚,说吧。”

“让在流星街搜索祭坛的小队回来,暂停任务。”

“为什么呢?”

茉慈低下头歉意地说:“直到我归乡,到那边才能”话语中断,微微叹息了下,鼓足勇气接着说:“没有祭坛传输灵魂能源,我恐怕不到明日就会形体消散,变成最初的模样,换而言之,差不多等于我不想死,想多活一会儿。”

尼特罗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问道:“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怨憎会,”她非常轻快地给出答案,“互相仇怨报复,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我想从中脱离这些,回到家乡,去做本应由我来做的事。”没想到说出来是这么容易,还以为会更艰难一些。语言从来都是容易表达的,但尼特罗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茉慈面前的茶盏。

“我看了存放在那个房间里的卷轴,内容差不多是日记,算是你父亲的日记吧,”尼特罗再饮下新倒的茶,“一开始看着像是产品说明手册,其实越到后面,越能瞧出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犹豫和爱意。”

茉慈嘴角勾起柔软的弧度,“是吗,我还不知道这些。”

“嗯,觉得遗憾吗?”

“呃?”

尼特罗笑了笑,“喝茶吧。”

“噢。”茉慈也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口感微微发苦,回味起来却有些清甜感,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她孩童一样的表情举动引得尼特罗再次微笑,他替两人再添新茶。

“这种感受或许只有为人父母者才会明白,我觉得他开始后悔了。”尼特罗放下茶壶,走去矮几取来上面文件袋,放在茉慈面前。

“是吗。”她垂眸应答,打开了文件袋,里面是散纸装订成的册子样东西,翻开后看见里头工整列印有刚才说过的日记,她合上册子把它重新放回文件袋,并不打算现在看。

“这是前不久新整理好的,赫希安本不打算让金看这些内容。但前不久你似乎拜托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转交给金某些东西,希望他带出去,对吧?”

茉慈抬头对上尼特罗促狭的笑脸,老实回答:“没错,本来打算让金带着我的头回鲁鲁卡。”

“你倒是没托错人,”尼特罗喝下第三杯茶,“但东西错了,说不定命运就是想让你停留在这边呢。”

“是吧。”茉慈低下头,显然不想谈及这件事,她端着茶杯,茶水的热气都快消散掉了,她都没有喝下它们。

尼特罗都不需要思考就能看出她的心思,把话题转回来:“赫希安虽然表面上和你关系不太好,但实际上还是关心你的,金捎带过去的东西不是你想给的,但赫希安明白了你要做什么事,才愿意提供原先不公布给我们的情报,这文件袋里东西如果向世界公开,恐怕要引发现代科学的海啸。”

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舍弃部分肢体以求生存,鲁鲁卡人生活的环境就是这么残酷,好比壁虎在人类的世界一样,必要时也会断尾求生。只是一般的鲁鲁卡人根本不可能做到把自己的“根茎”全部转移到头部,完全舍弃身体茉慈到最后还是利用了超人类的优越性。

“这不是适合对现在的人类公众公开的情报,您觉得呢?”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尼特罗,而尼特罗却老神在在地继续添茶。

“本来就不打算公开,全世界知道这些文书的只有金、我、以及你和你弟弟,”他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认真,“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一个父亲写给儿女的日记,你回头仔细看看吧,会有对现状帮得上忙的内容。”

茉慈盯着面前的文件袋,突然说起别的事:“他死之前就已经生病了,本想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结束一生,却为了我强行服用尼托洛草,跑来人类的地盘修造祭坛和沙漏,”一般的疾病根本无法成为鲁鲁卡人的困扰,但他们遭遇过好几次濒临灭族的打击之灾,其中之一就是那种几乎不可治愈的疾病,“为了他,我决定成为可以治愈一切伤痕病痛的能力者,但父亲并不答应让我为他进行疗愈,所以其实我其实一直都在生气。”

“人类大陆也有类似的疾病,叫做龙鳞病吧,应当是我们分裂出去的族人带来了这种患病基因。这是演化带来的副作用,可以随意幻形的我们,细胞有概率发生异变,慢慢皮肤岩石化,从双足开始,蔓延到胸口时差不多就是死期,这种病在很久之前杀死了过半数的鲁鲁卡人,没有治愈的办法,直到我出生并且拥有了绝对的治愈能力。”

想起久远之事,茉慈忽然笑道:“抱歉,突然提起这些。”

“噢,没关系,老人家很擅长当倾听者的。”尼特罗露出一个略显无辜的调皮笑容,说:“你不介意我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了吧。”

“不介意。”

“嗯结合了念的生物科技的确惊世骇俗了点,但我认为,他并不把你当作实现延续种族的工具看待,他在最后真正意义上地把你当作子女,全心全意地教导、爱着,他或许并不想你去履行所谓的责任和任务了。”

话音落后良久,茉慈缓缓点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消散了,又有什么暖暖酸酸的感觉在心口涌起,“可惜我再也无法让那些因为我而奉献牺牲的人复活。”思及曾因憎恨的愤怒而做的事,她直想叹息。

尼特罗却感叹道:“小丫头片子啊,坦然接受死亡的人真的会期待自己复活吗?世间遗憾的事太多,而且并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能挽回修补的。”

半凉的茶香格外怡人,是该放下了吧?虽然已经明白仇恨什么都做不了,但无数个遗憾的生命终究无法挽回了,茉慈闭眼努力不让无头死尸冲击思潮,枉死的人啊

“或许吧,不想再有和我一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