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只穿了茉慈的外套，更何况她的身形比茉慈高大许多，外套也只堪堪遮掩身子，平白透着一股子娇媚性感的意味。

“我害了那么多人，现在你告诉我，连我唯一一个觉得救赎恩惠的孩子，也会变成如我一样的怪物？”

站在瑟琳面前的她仍美丽不可方物，即便浑身湿透、秀发黏在身上，也不显得狼狈，茉慈只觉得有无边的恐惧笼罩着自己，明明不觉得冷，却还是想发颤。

“无论生育，还是特殊方式的分享，你的孩子必定和你一样卓尔不凡，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怪物呢？”

卓尔不凡？尼特罗也说她是人们想象中的生物，茉慈冷笑说：“吸命的生物么，我从来没想过要活得多长久。”或许早些时候与他在黑沙滩时死去也无憾了，只是永远也回不去。

瑟琳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就算是人类，生存也建立在其它生命之上，我也吃鱼、吃家乡的花和植物，也吃人，按你这么说，那无论海面还是陆地，凡活着的东西都是怪物。”

两个“人”之间气氛突然变紧张，瑟琳接着气愤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学了人类一身坏东西吗？那额头带刺青的人把我扣下，就是不让我直接带你回去，我最后只能告诉他怎么使用念阵和转换珠，前些天才把我放出来，你倒好，所有人都想让你活下去，就你一个人不乐意。”说完还不解气，她看到茉慈背过身去，双肩又开始发颤，话在嘴边环圈了好久，终究咽了下去。

夜里的海岸什么都没有，没有光照，月亮也冷冷清清的，海水墨浓，茉慈深吸了口腥咸海风，说：“是我说错了，你不是怪物，对不起。”

话语很快破碎在风中，不知刮到何处，茉慈转过身来，面目恢复了平静，瑟琳恍惚间觉得她同以前痴呆时一样了，可她现在却是有思考，会说话的。

“我感应不到从那里出来进入我身体中属于别人的生命，答应他们去找，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你有线索么？”

瑟琳迟疑道：“你还不完整，所以看不见生命的流动，”忽然觉得胸口内袋里的东西，磕得肉疼，瑟琳划破口袋，拿出来发现是半块人像，“原来选择一直都在你身边。”

茉慈想起库洛洛也说过“你还不完整”，大家都在说这种话，她自己反倒觉得没什么，连瑟琳话中所暗示的记忆所在之处也不觉惊奇了，“如果你知道怎么用这个东西，那就告诉我吧。”

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土地，回到未知故乡。瑟琳把那半块人像放回口袋说：“你的记忆和别人的记忆不太一样，记忆也是人格、甚至是组成你的一部分，取回记忆，你会变得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

“是吗？”茉慈淡笑着说，“那就先放着吧，我自己领悟一下，悟不出来再想办法。”

考虑到现在瑟琳的模样实在需要像样的衣服，茉慈带她回到梅基特酒店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样付给了长期费用的房间在米斯帕拉也有一间，她们在这里洗了澡换衣。

并没有旅团的人呆在这里，茉慈毁了手机后也从未和其他人联络过，她在灯下看着女孩的半块宝石像发呆，直到瑟琳走出来拍她肩膀。

“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得第一句话？”

茉慈回过神来，稍思忖后看着她回答：“是我把你放回海里的时候，你问我你是什么，怎么了？”

“嗯，你回答不上来，所以我才知道戴在你身上的那套明石首饰没有贮藏记忆，或者什么都没记录进去，只是空荡荡的石头罢了，”瑟琳从她手中拿起那块人像，坐下来，“戴上那套宝石首饰后，你的血有没有沾在上面过？”

茉慈谨慎道：“当然有你的意思是，和奇怪的门一样，我的血就是自身记忆的钥匙？”

瑟琳把东西放回桌上，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们这群人很喜欢用血来当工具，人类概念里也是，什么血缘、血盟、血誓，乱七八糟的，你们和人类还真是没差多少，”她站起身来，去梳妆台找风筒，“所以，你的记忆碎片一直被人类扣在手里，如果你要去报复他们的话，我很乐意协助你。”

明石，原来这种宝石样的东西叫做明石，茉慈深深看了人像一眼，说：“该拿回来的已经拿回来了，报复他们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正在吹头发的瑟琳回过头说：“你还真是和人类学了一身坏习惯。”然后不再说话，虽然不是男性的模样了，茉慈看她还是觉得根以前一样，无论瑟琳还是塞林，都不太喜欢人类，而且有些孩子气。

“如果记忆恢复完整的话，会变成另一个人吗。”

茉慈自言自语着坐下来，静静看着残缺的雕刻，仿佛库洛洛认真雕琢首饰的样子近在眼前，那时他脸还有些圆，完全看不出现在沉着脸凌厉的模样。

醒醒神不想他，茉慈把这阵子如海量的新消息理了理，就这么静坐许久，理顺得差不多了，才有所动作。在揍敌客家学了那么多技巧，最常用的一招却是最基本的指甲长长变尖利，这样变化后手的血管青筋暴起，十分狰狞恐怖。

瑟琳猜出她的意图，出声问：“你想好了？”眉间有促狭之意，茉慈反应过来，先前所谓“恢复记忆会变得不像自己”是诓人的，笑了笑说：“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想的了。”

她尽量把这事淡化成不经意，指甲却迟迟没有划破皮肉，这是寻觅多年的结果，就这么呆了好半晌，茉慈嗤笑自己的胆怯，锋利指甲终于划破掌心，血从伤口冒出，又从掌缘滑落滴在人像的书上。

没有想象中奇异的景象，这宝石人像明石人像，过了半分钟后开始石化，逐渐变成不再晶莹剔透的黑色岩块，只留了些许原来人工雕刻的模样。

变化突兀得就跟奥莱榭恩人突然石化飞灰一样，茉慈还纳闷什么感觉也没有时，脑袋突然疼痛，有些像从内部被撞击，然后就如接受帕克的记忆弹一样，大量信息涌入脑海。

许许多多白衣的人、许多张不同表情的脸，茉慈撑着头忍受这回归记忆的疼痛，片刻后恢复正常，转头看向沙发上仪态万方的瑟琳，眼神却和往日不同，诧异中夹杂些许久别重逢的感慨。

“父亲说希望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我也算生活过了，”茉慈看了看那块已经变黑石的明石，已愈合的手掌按在金手环上，“我的手艺不如赫希安好，他做的手环，父亲戴着从来没离身。”

瑟琳笑笑说：“他后来收到你做的这手链，也很开心啊，一样戴在手上从来没摘下来过。”

茉慈把那段回忆如珍宝般来回想了两遍，奥利收到她递上的金手链时笑容温柔开心，“他的确和你说得一样，长得好看。他不肯再吃长寿草了，所以我不伤心他的离世，只懊恼自己不小心碰坏了遗骨。”以前的记忆并不让人难过，何况真正发生难过事情的时候她尚且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那样的人，不会在意死后自己怎么样的。”瑟琳使了个眼神，接着说：“他如果知道你和那个人的感情，你说会怎么样？”

茉慈脸一僵，讪讪道：“大概大概只会笑着摇头吧，他从来不会刻意让我做什么。”

两人聊了会儿三、四百年前的往事，茉慈刚出生时痴痴呆呆不会言语，所有鲁鲁卡人都觉得花如此代价创造的结晶有缺陷，但又为这未知的全新生命感到恐惧，是她的“父亲”奥利，没有放弃她，哪怕那时的茉慈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也把她带在身边，或说话或教习知识，从未丧失过耐心。

最后也是奥利想出症结所在，过分强大的力量把尚在萌芽的个人意志压抑得近乎于无，于是一年后，他把原本的“茉慈”分离出了一半，“赫希安”得以出生。无论茉慈还是赫希安，都是集合了鲁鲁卡人的智慧、力量与生命的结晶，是族群延续的希望。

茉慈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又从哪来，心里不觉好笑，“其实这些年执着想知道的事情，却是自己选择去遗忘的，太讽刺了，金问我要不要试试和人类一起生活，我才让赫希安分离记忆，只有这样才能放下对故土的执念，放心投入地去过人类的日子。”想起了金带来的赫希安的口信，的确这样的自己已不太适合回去了，但此地也不是可容身之处。

身体的用法也了然于胸，这完全不需要任何系统的方法，茉慈看了看好整以暇的瑟琳，脱掉了浴袍活动活动肩膀。

“银色野兽”

裸身前倾，双手触地时已完全变成粗壮、银毛浓密的兽爪，像狮又像虎的高大猛兽即使这副模样，也快比坐在沙发上的瑟琳高，“银兽”茉慈步态轻盈走至落地镜前，看到完全是野兽模样的自己，只有眼睛颜色还是原样，瞳仁已是竖瞳，即便没有杀气也凛凛生威，浑身充满了充沛力量。

片刻后她恢复成人类模样，手指洁白细长、根根分明，茉慈又转头对瑟琳笑了笑，“念与命本就是同种事物，现在我需要你的血。”

“乐意之至。”

次日，一个打扮入时的棕发高挑美人带着宠物猫离开梅基特，白猫蜷缩在美人臂弯里闭着眼休憩。瑟琳挠了挠猫咪柔软温暖的下巴说：“现在都能看到了吧？”

猫咪眼睛睁开一条缝，“嗯”了声，最好躲避旅团、猎人协会来人的方法，就是变成另一副模样，茉慈选择了猫，如今已能清楚感觉到从远方传输到身体的能量。她们舍弃了公共交通，只徒步走，到人迹罕至处茉慈再恢复人形背着瑟琳跑。

算下来也没比飞艇慢，到了海边茉慈再用准备好的防水密封袋把两人的衣服包好，再跃入海水中，双腿自然而然生鳞合拢变成鱼尾，彼时瑟琳也跳了下来，她绕着茉慈游了两圈，瑟琳是碧色鱼尾，而茉慈鱼尾鳞片是浅灰色带了点金绿，在水下迎着光晶莹漂亮。

以血为纽带和通道，茉慈习得人鱼的技巧水下呼吸与传音，以及古老海洋生物特有的定位系统，她俩在水下快速行进时茉慈想，将来想要自己回到家乡也不是问题了。海下不分白天黑夜都是黑暗，待习惯颀长尾部和手臂上的鳍与蹼后，速度进一步加快，到了大陆架后循循上升，茉慈打算先去一趟揍敌客家，必须确认亚路嘉的情况，有必要的话得带着他一起走。

上岸后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套上，却迟迟不见瑟琳上岸，她狐疑看过去，却见瑟琳靠着礁石，丝毫没有过来的打算。

“以前你只喝泉水维生，现在吃肉、会异形了，过去的事情也记起，就不需要我带你回去了。”

人鱼的声音还是那么空灵悦耳，茉慈先是一愣，而后微笑着说：“虽然重逢的过程不那么美好，但我很珍惜这份从遥远过去一直存续至今的友情，无论今日你是否离我而去，鲁鲁卡与人鱼的血盟，我会一直守护，直到消亡的那一天。”

与自然抗争的漫长年月里，鲁鲁卡人凭借天赋和能力与众多生物缔结血的契约，鲁鲁卡人不会伤害它们，并且誓言保卫它们生活的世界，茉慈现在都记得了。她们就像相处千百年的老朋友那样，很多事不再需要言明，瑟琳偏着头颇不开心，说：“看来我也染上人类的坏习惯了。”

茉慈笑道：“不舍得了吗？”只要回到家乡吃下长寿草，那么就还有数不清的时间可以共处。

“我已经活得足够长了，”瑟琳笑得调皮，“记得去白浪湾找我。”说完翻身钻进水里，波纹还未荡漾开就被后来的浪推掉，再也不见碧色尾巴的美丽人鱼。白浪湾是茉慈初次与她相见的地方，鬼魅般从水里露出头的神秘生物欺骗她水下有贝壳，那些五光十色的贝壳可以让奥利展颜，茉慈便直接跳了下去，瑟琳完全没想到她是这么耿直，急忙把她从水里提起来。

奥利已经死去很久，瑟琳也离开了，广袤天地间只剩下茉慈一人，她化身为飞鸟，在空中展翅翱翔，气息前所未有的明澈，心中清明，再也没有疑惑地一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