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就是这样，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就没有一点办法？”上官凉沉着脸问着身旁的谷雨。

谷雨垂下头：“看守严格，潜龙先生每日都在，恐怕无从下手。”

上官凉万万没想到，短短几日情势陡转，那自以为是的一箭双雕之计被凌少的离经叛道打得稀碎。北冥爻大发雷霆，出手重伤凌少，要不是有人拦着，恐怕会直接要了凌少小命。北冥爻也因盛怒当即喷出一口恶血。场面一度混乱之际。即便此刻回想起来也是脑子里也是嗡嗡的。

“可惜……可惜啊……”上官凉的后牙槽咯咯作响。

早知道他就不装模作样的拦着了！上官凉在北冥爻那里已经连续吃了好几日闭门羹。他摸不准是因为南白玉的置之不理导致那封充满“诚意”的手书显得极其愚蠢。还是真如侍者所言，是王上身体欠佳。

思及此处，上官凉神色一凛，扬手将手中信笺往边桌摔去。

哗啦啦，一套精美的瓷器遭受无妄之灾，和他原本的计划一样摔成稀碎。那本是上官凉为了与南白玉进一步合作而准备的贵重茶器。

就在这时，屋门被叩开，上官凉正要发作，却见寻梅站在屋外。

“你怎么回来了？”谷雨愕然的看着寻梅。

眼见派出去的人突然回府，上官凉的脸色更差了：“不是让你跟着大小姐寸步不离吗？有事？”

寻梅与谷雨既是拈花楼的影卫，更是上官凉的侍妾。只是寻梅现如今暂不参与拈花楼的任何行动，她现下的主要任务是随侍东方春晓。

“主上请放心，并无什么大事，”寻梅瞥了一眼一地的碎片，柔声解释道，“王与小姐有棋局，屏退了所有人。”

“哦？”上官凉微眯起双眼，半带惊喜半带怀疑的，“她能与君上对弈？”

寻梅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不输不赢，恰到好处。”

此话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将屋里浮在空气里的躁动情绪轻轻的放了下来。

上官凉来回踱了两步，看着寻梅颇有意味的问：“君上近日……”

寻梅自然知道他所问何事：“王上近日身体欠安，除了与小姐对弈以及潜龙先生的晨昏各脉，未曾面见任何人。”

“原来如此……”上官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思忖片刻烦躁的心绪缓和了许多，他点了点寻梅指点道，“甚好！甚好！不过……尔等需明白伴君如伴虎，告知大小姐切忌急功近利。”

寻梅乖顺的颔首道：“是的，小姐谨记主上交代，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在进行。”

“嗯……”上官凉又想起什么，“其他都还好吧？”

寻梅抬头，迎着上官凉的目光微微一笑：“好着呢，很顺利。”

上官凉用手指点了点：“每日晨脉定不可少！”

“大小姐的饮食起居都严格按照要求，主上请放心。”寻梅想了想，又补充道，“暴怒伤身，也请主上爱惜身子，以便日后尽享胜利果实。”

谷雨看着寻梅，在心中悄悄的呼出一口长气。

“哎！西岭之花果真不负所望呐！”上官凉露出一抹老谋深算的笑，他扬袍坐下，似又想到什么，问，“少主一事，她是如何说的？”

“那日之后，属下便问过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主上回禀，”寻梅道，“大小姐说，少主的筹码无非两样，一，听雪剑二，少主的身份。但今非昔比，毕竟北冥擅用招灵之术，神兵的净化之力是无法与之配合的，听雪剑形如鸡肋，这是其一。其二，王是最痛恨的便是感情用事，少主越由着性子对您越有利。”

上官凉示意两人坐下：“你们意下如何呢？”

谷雨道：“属下认为此刻非但不能对那人出手，然后应该加以保护。毕竟若他有事定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只要时间一到，弃子身份必然坐实。”

“弃子……”寻梅似乎非常注意措辞，“作为五方神兵，听雪剑确实早就完成了使命，但……”

寻梅了谷雨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上官凉冷笑一声：“他于听雪剑而言，可不是一个单纯天选者身份那么简单啊。否则，他现在早就是枯骨一架了……”

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缓缓的爬向上官凉的脚边。看着阳光里跳跃飞扬的尘土，上官凉浮躁的心绪彻底平缓下来。北冥爻虽喜怒无常，但也有迹可寻，只要事事以北冥利益为先，大抵是不会出错的。上官凉沾沾自喜着，在他看来，能让一个外族在短短时间内在十方殿拥有一席之地，不是东方春晓内外兼具，而是自己眼光独到！

“寻梅，”上官凉恢复原有的语气，“有些大小姐不明白的事，你不妨多多告知，以免逆了君上之意，王座之前千万莫出差池。”

“是，主上。”寻梅心领神会的福了福身。

上官凉长舒一口气，挥了挥衣袖：“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阳光落于小院，春色正盛。寻梅与谷雨并肩而行，她看着谷雨手中捧着的那一堆碎裂的瓷器叹了口气：“妹妹辛苦了。”

“伺候主上嘛，不辛苦，只是……”谷雨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主上为何笃定大小姐一定能成事？”

为何？寻梅扬起脸庞迎住暖暖的春光，起初她也不明白上官凉为什么这么笃定。可这数月的日夜相伴，她明白了因为在这个世上，人可以接受从无到有，但却无法接受从有到无。越高贵的人，越如此。心有不甘且能力出众者，定会加倍讨要。

“因为，”寻梅弯眉一笑，“目标一致。”

时间的流逝从来就不由人。

春末夏初之际，阳光温度正好，晒在脸上懒洋洋的。

大约是午后的缘故，耳畔的水声逐渐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亘古的嘈杂。

“小畜生！”

一声凌厉的责难刺入耳膜，凌少一个激灵猛然睁眼。

冰凉的触感从膝间传来，幼年的凌少跪在洇湿的地上，四周围着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童。站在前排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孩。

“还敢瞪我们！打他！”矮个子怒了。

“打他！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

“打畜生咯！”

“打！打！打！”

哄声四起，青草鸡蛋从天而降，枪林弹雨之中一股疾风扑面，紧接着额间刺痛，年幼的凌少抬袖抹了一手殷红，和着破碎的蛋液，黏乎乎的。

“流……流血了！”高个子男孩脖子一缩，往后退去。

矮个子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瞪了过去：“你怕了？”

高个子嗫嚅着：“这……会不会被祖母责罚啊？”

矮个子：“你忘记他怎么揍你的了？”

高个子：“你是嫡孙，当然不怕！况且，万一凉叔中途折回，那……”

高个子节节后退。

矮个子鄙夷的呸了一声，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弃子有什么好怕的！”

“可，可是他会术法……”高个子嗫嚅着。

“凉叔这趟修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矮个子抬手递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稚嫩的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狰狞，“有什么事情小爷我担着！”

高个子脸上的踌躇消失了，接过鹅卵石，就在他举手之际，哐啷一声，木门被推开。

所有人循声望去，一个灰色的身影逆光而站。

“什么……”

人字尚未出口，灰影形如鬼魅，已然行至近前。

仿佛一棵不那么苍松的老树一般拔地而起，替这个不受待见的“小畜生”挡住了所有的凶神恶煞。

凌少努力仰起头，那麻灰的斗篷又垂又长，斗篷里分明是一团黑雾，不见人也不见脸。

凌少的心顿时提至嗓子眼，四下的惊呼淹没在鱼贯而入的水流声中。

春光适时而来，阴冷的地板反射阳光，一双笑眯眯的眼眉从黑雾中浮出，唇边的山羊胡子微微一扬：“吾辈恭迎少主。”

凌少整个身子猛然一空，睁开双眼。

“哟，醒了？”

一个玩味的声音闯入，凌少眉头紧锁，挣扎须臾之后终于看清眼前之人。

这里是被层层禁制包裹的无念之上。

平静的水面上，孤独的漂着一支乌篷船。那是属于凌少的囚室。

这位于无念之巅的无念之上，是南知洲崩解诸子箭的地方，也是北冥爻被困了六十年的地方。凌少交剑之后即刻回到北冥，向妖王请罪。妖王雷霆大怒，痛下杀招，当即拆了凌少一条胳膊一条腿。要不是几人迂回转圜，恐怕此刻已经魂飞魄散了。

凌少也享受了一回重病不起的“待遇”，在浑浑噩噩之中忽而清醒忽而混沌。当情况稳定下来，已经是七天以后了。

除了给他送饭的影卫和替他疗愈的潜龙十八以外，任何人不得靠近。默然和俍然这样的亲信都被下了禁令若离北境，格杀勿论。

周遭宁静依旧，只有缓缓流淌的湖水与孤舟相合而发出的规律的节奏。

“少主梦魇了？”潜龙十八笑眯眯的。

凌少浑身僵硬，下意识的将手伸向空空如也的腰间，却牵动出一阵排山倒海的痛。

整个右半边的身子都无法动弹，说不清到底是脚痛还是手痛。

潜龙十八显然是注意到了凌少的动作，哂然道：“少主不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累及吾王急火攻心雪上加霜，您这破局之法着实别致了些。”

凌少眉头微动，北冥爻身体的真实情况别人不知，他可是一清二楚的。想起那日北冥爻怒不可遏的模样，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但无论是什么滋味，他都十分明白，此刻此刻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得一塌糊涂了。

自继承听雪剑以来，那长在他身上的使命仿佛一座无比沉重又无法撼动的大山。

可在他抛出听雪剑的那一刻，这座大山倏然消失了。直至此时，他方才觉悟，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份重量。即便在面对日渐纠结的内心时，他依然把某些事情放在人生的第一位。如云梦子所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他依然反抗，即便束缚越来越多，能供他行径的路越来越窄，他也没有放弃过。果然啊，想要面面俱到，当真是不可能的。

他问过自己，后悔吗？答案是不！

因为不，所以他必须去弥补，去改变。

他已经完成了那个使命，于某些而言，他或许已是弃子。可与他而言，何尝不是自由呢？

少主之位岌岌可危？凌少可不这么认为，毕竟从今以后，这颗弃子的使命，将由他自己决定。

半晌，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的：“那边情况如何了？”

潜龙十八当然知道他所谓那边是哪一边，于是啧了一声：“托少主的福，一切如您所愿。”

凌少闻言，从胸中呼出一口气。他余光瞄见被潜龙十八固定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手和脚，眉头又皱了起来，问：“……我的手脚还能用吗？”

潜龙十八微微一怔，随后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