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曾有约定一旦进入玄门便不可插足庙堂之事，当然这个约定与大多数“规矩”一样形如虚设。玄门中人为各种目的参与世间凡事，小到贵胄公卿的侍者影卫，大到皇亲官员的入幕之宾，早已屡见不鲜。

而北冥不一样，他们的统治者鼓励修行。北冥王族更是以修习术法进阶高升为荣耀。

北境相较中原不算广博，但高手层出不穷。他们都以进阶为原则，百无禁忌，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早年间南下求学者无数。那个时候，南北之间即便有派系之别，也不曾像现在这样针锋相对，而与岭南也不似如今这般老死不相往来。

凌少带着三个辉月阁的影卫从十方殿内走出，嘴里不忘交代着什么。

为首的影卫点头道：“请少主放心，俍然必不辱命。”

凌少点点头，目光落在足边，不禁心神一晃。

他正好踏在一抹阳光之上，顺着阳光的轮廓往前看去，山下那座正在恢复生机的无念城尽收眼底。

自北冥解封后，无念城恢复真颜，那填满半山的北冥宫群也随之显露，从十方殿出来会途经一坐凉亭，名曰：百步亭。

从这亭子起再往里走便是北冥王宫的地界。入界的人需要在此处整衣衫，正衣冠。此前北冥尚未解封，这些东西隐于封印之中。

十方殿是北冥宫群重要的宫殿。位于无念半山突形而出的岩壁之上，如今能清晰的看出，它完全是嵌入山林与山壁里的。

凌少回头，这百步亭链接这十方殿。而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十方殿延伸而出的一座偏殿，其程度形同于角门而已。山有镇山大阵，城有守城大阵。而北冥宫群也有它的结界。只有穿过这个偏殿才能真正进入北冥王宫，那是真正的十方殿，一个三阁并列的宫群。

王宫巍峨，青黑的宫墙在错落之中被阳光染得瑶光熠熠，宏伟又肃杀，人在这座宫殿之前显得那么的渺小。

北冥的先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这无念山掏出个大洞，将王室所在之处塞在石壁与山林之中。

即便通过梅林还有无念城的城墙与护城河

即便无念城沦陷还有这深藏半山之中的王宫重地

就算破了王宫的护阵，还会有最后一层天然壁垒阻隔，可为宫中之人争取撤离的时间。

很难让人想象这层层保护之下的堡垒是如何一夕覆灭，不见天日足足六十年。

凌少从梅林回来便奉命查看十二部的剩余情况。与一楼一阁不同的是，十二部常年身处境内，因此在当年大战的时候无一从冰封之中逃离。寒冰蚀骨六十年，不是所有人能顺利等到解封之日，不少悍将无法经受冰封之力，永远失去了再次醒来的机会。

凌少站在百步亭中，心事重重不言不语。

一个身影从山林中闪来，是辉月阁的影卫。

“少主，脱缰了！”来者两步掠至凌少近前，一句话令那张面沉如水的脸更像是冰雕一般。

来者瞄了一眼凌少身后的俍然，两人一个对视心里各自有数。

显然，这个情况凌少早已料到，但真的发生之后还是会倍感无力。

“人呢？”凌少面无表情，言语中也让人听不出个紧急。

那影卫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一个身影几番起落来到亭前，见到凌少便跪下。

拈花阁的人？亭中的空气倏然一滞，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凌少心间炸开。

“拈花楼有变，”这是此前收到上官凉手语指示的影卫，他全副武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愣愣的道，“诸子箭对战阁主先生。”

凌少脸上并未有太多变化，反倒是前脚的那位辉月阁影卫面露震惊之色。

拈花楼向来不归凌少管，人心自然也不在北冥少主这里，此人这个时候跑来报信其意可昭。

“俍然。”凌少只是叫一声，俍然便明白其意思。

北冥少主眼神都没飘一下，扔下几个影卫兀自转身往十方殿折去北冥王宫内自有通往北境各处的捷径。

山湾内，拈花楼前。

上官凉眼帘半垂，遮住了一直转动的眼珠。

他看似宽慰却是别有用心的说道：“听闻先生之术润物无声杀人无形少有败绩。”

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夸赞潜龙十八，而是：今日莫珠子如果不能死在他的手上，那就是有猫腻，就是让妖王、让北冥失望了。

北冥爻动了动，从鼻子里含含糊糊发了一个音，搞不清是个什么意思。上官凉不敢妄度上意，好自为之的闭嘴看戏。

莫珠子一击之后虽然破了幻境，但并没有从山河舆图之中走出。

呓语和戏言本就种两个不同程度的术法。呓语唤醒敌人潜意识里的东西，以人的畏惧去击溃内心的期冀。而戏言则是由施术者亲自上阵，营造出亦真亦假的场景，将敌人内心最最美的东西当场撕碎，已达到精神攻击的目的。中此术者，要不崩溃吐血而亡，要不绝望自戕而亡。

潜龙十八针对莫珠子的情况连招灵之术都未曾使用。莫珠子在呓语幻境之中所见的诡咒其实并不存在。毕竟神兵对于邪煞有着绝对的压制，莫珠子的净化之力在所有神兵之上。潜龙十八当然不会以卵击石。那花鹿所附的诡咒对于莫珠子而言是一切噩梦的开始。潜龙十八对于莫珠子能挣脱呓语没有太意外。而北冥爻更是知道，脱离呓语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当进入“戏言”之后，之前在“呓语”中伤害并没有消失，它们只会像定是炸弹一样铺在敌人的命门处，在最后一击的时候集体炸裂……

夜来呓语中，悲喜假亦真。

曲终人何处？戏台锣鼓声。

问卷九千里，呓语皆戏言。

别看那轴卷册皱巴巴的，山川湖海云雨雪月皆在其中，世间沧桑红尘繁华应有尽有。

生而为人，活于世间，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柔弱的。任何情感只需要一个适合的故事，便能调动出来，加以烘托之后可以无限扩大释放。那些看似铁石心肠看似冷漠强大的敌人，破防之后所带出的杀伤力便越大。这些微妙的规律早在潜龙十八的掌握，否则也不会成为著名的话本大家，他的故事之所以能牵动五湖四海的人心，正是因为深谙此道。追本溯源，这呓语戏言是以极端高阶的魅术，超越自身为诱，超越环境利用，玩的就是心战，是诛心之术。灵力越强的人，越讲求自控，因为身体乃是容器。只不过容器有限灵力无限，在某种情况之下，灵力越汹涌，容器就越脆弱。

除非，对手能及时抽离这份沉浸找到施术者的位置。否则，一旦陷入呓语戏言的情境中，潜龙十八先生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击杀对手。

灵光之后，花鹿消散。在莫珠子的视野里一切亮堂起来。

她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依旧是那片梅林，雪花轻盈梅香幽幽。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是发了一场白日梦而已。

“嘶……”疼痛加速她的清醒。

上衣被血污染得触目惊心，看上去有些狼狈又有些触目惊心，整个左半边身子又凉又麻已经没了知觉。

“姑娘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呢。”一个沉稳的声音乘风而至，低哑沉缓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

但莫珠子却吓了一大跳，猛然回身后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几步开外他何时出现的？怎么一点气息动静都没有！

再看这人，眯眯眼，山羊胡，儒生打扮，手里握着一支卷轴，弯弯的眼睛似乎在笑。

“吾辈辉月阁潜龙十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是来取姑娘性命的。”

“潜龙……十八？”这个名字对莫珠子而言似乎比他出现的目的更值得注意。

潜龙十八拱了拱手：“久闻莫姑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风采，果真卓然。”

莫珠子抹去嘴角的血，打量着眼前的人。他刚才用最彬彬有礼的姿态说了最傲慢无礼的话，漆黑的瞳眸星芒闪动，像极了被惊扰的困兽。

辉月阁？潜龙十八？

拈花楼？辉月阁？一楼一阁！

几百年前，北境的妖王带领手下大举进犯中原。在妖兽邪煞四处横行的时候，敬亭山彩云间请出五把传世神兵，团结一致奋勇抗敌，最终将妖王一族驱逐出境！而妖兽们被困镜像，从此以后，玄门围猎，能者得之。

这就是潜龙十八的成名之作。这个故事变成话本由辉月阁演出，从此一举成名红遍天下。

其中：妖王乱世，生灵涂炭。五方集结，正邪大战。妖王败退，坠入黑暗。

这几句是连小孩子都会唱的歌谣，如此说来……

冰封破镜的画面闪回在莫珠子的脑中，她蓦地瞳孔一收，如坠冰窟：“冰川相融，金梅花开，北国将近……”

“哦？看来姑娘已经明白了。”潜龙十八笑道。

莫珠子咬牙切齿：“你们……好大一盘棋！好大一出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