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光在拈花楼内闪了起来,带动整个山湾的风。
池中突然泛出一抹白影,鳍尾如薄纱,带出些许水珠落在池边,在阳光之下反射出银器一般的光泽。
大概是因为这个山湾并不大,任何一丝动静都能轻易改变风的速度与方向。
若从半空俯瞰,便会发现山湾布局完全对称,那寒潭正好位于山湾的正中心。而山湾的入口、回字水台、拈花楼则连成一条直线。也正是这条线将山湾一分为二。
水台以八支竹木架支撑,中部镂空,俯瞰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回”字。中心的镂空正对寒潭,倘若失足便会落入寒潭成为远古凶兽的腹中之物。这回字水台既是北冥影卫的进阶试炼台,也是用于处决有罪者的邢台。
南北一战,梅林被大雪覆盖,随着北冥全境的解封,这里也彻底回归。拈花楼是北冥影卫信息交汇的据点。一楼一阁虽同为北冥影卫组织,但行事风格截然不同。看绿珠夫人的作风和乐正娅身上的伤就能知道了。
铜铃沙哑作响,午后的日光淡淡的。
青草与泥土,春光与古楼,花叶芬芳失而复,恍惚这样的繁华之色只是暂停而没有失去。风里藏着时光的深邃,小风拂过,宛若新生的微风里总有些遗憾与萧瑟的余味。仿佛时刻在提醒着大家,有些美好一去不复返。
古旧的露台之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阳光了。
若不是湾内杵着那百余精锐,一切都应该是闲暇安逸的。
黑衣红裙们几乎要将树林之间的空隙填满,肃杀凛冽之中却又是浓烈艳丽。他们各个严正以待,齐刷刷的看着那露台之上空空的座椅。
又是一阵风,阳光的脚步爬上那厚重的交椅,山湾内视线更通透了些。
“吾王,请。”
随着拈花楼内灵光淡去,楼里有了人声。
在一支精锐的护卫下,身披深红斗篷的北冥爻从传送水镜里缓缓浮出。
领头的潜龙十八先生往旁侧退了两步让出身位,阳光就这么被放了进来。
北冥爻抬头,那个久违的世界居然近在咫尺。
他站在原处看着爬在那把交椅上的日光,眼底划过一丝疑惑:“本王……究竟被囚了多久?”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是自问。
潜龙十八心中一酸,这个数字,能铭记于心或是能确实知道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还差几日便是六十年。”潜龙十八的回复听不出情绪。
“六十年……”北冥爻迷茫的重复道。
对于修行之人,时光与岁月本不应在意。长生或者不老已经脱离贪欲的范畴。或许正因如此,北冥爻才会有当下恍惚。
那场血染苍穹的暴风雪,仿佛已经非常久远,但又似乎就在昨日。
六十年间,扁舟之上,斗笠之下,除了苍穹的云和尚存的神魂,一切都是禁锢的。如今恢复本身,竟然会有这般感慨,大概是还不太适应这付躯骨的缘故吧。
“原来是六十年啊……”北冥爻笑了起来,茫然转瞬即逝,眼底闪动着难以名状的光,“六十年,一甲子,是多少人的一辈子啊……”
是啊,即便是普通人能几个六十年呢。
潜龙十八眯缝的眼睛没了弧度,藏于袖中的手情不自禁的攥紧了。北境停滞六十年北冥爻被囚于那稚子之躯六十载多少血骨灵魂挨不过这一甲子,在极寒的冰封里灰飞烟灭。六十年里,他的神魂辗转颠簸于各种躯壳之中,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走吧,先生。”北冥爻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举步往前,朝那把贵重的交椅走去。
绿荫交错,春意斑斓,风里带着初春的凉意和被阳光炙烤之后的干燥。细碎的灰尘在略有轻浮的脚步到来之际向两旁让去。感受着真实的心跳呼吸,他朝那近在迟尺的风光里笃定而去。
当那身深红斗篷出现在阳光之下的时候,阁楼内外顿时沸腾起来。
“喜迎主上!”
“喜迎主上!”
“北冥万岁!”
“北冥万岁!”
回归正常躯体的妖王乍一看与当初并无差别,站在高处的他一身君王的威严睥睨四下。
他眯了眯眼睛,眺望远方,真是久违的触感,活着的触感。
抬手之际,人声即止,湾内鸦雀无声。
阳光落在那有些苍白的手上,岁月漏拍了,未能在他的皮肉之上留下印记。在那举手投足之间依然是那副君临天下的模样。
然而,被风牵动而起的几缕银丝闯入潜龙十八的视线,仿佛提醒着他何谓沧桑遍历。
暮年华发与少年意气同时出现在这副躯骨之上,神秘之中寒芒毕露,没曾想,竟然也是相得益彰。
他无声一叹光阴逝去,术法修行能留住容颜能忽略时光,但有些东西也永远沉眠在那片冰封之中,再也要不回了。
曾几何时,他,他们都是少年。
北冥爻悬在半空的手动了动,那是一个久违的手势。紧接着,树林之中的黑衣红裙变戏法似的晃了晃,消失得干净利落。再次看去,山湾内空无一人,徒留落叶飞花。仿佛方才振聋发聩整齐划一的高呼只是庄生一梦。
那池中之物还未褪去,一羽薄薄的鳍翼来回摆了摆,像是只听话的灵宠,向主人撒娇讨好。密密麻麻的符咒在它的牵动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受累了,”北冥爻低低的笑了起来,有些温柔的挥了挥手,“回吧。”
符咒停止摆荡,风邪惊岚兽呜噜噜了两声之后便沉入池中,寒潭恢复死寂。
交椅座上阳光斜斜的,北冥爻心中突然腾升出一股莫名的迷茫。
潜龙十八迎光而站,看着站在椅子边不知在沉吟什么的北冥爻也恍惚起来。
那些时光好似就在昨日,少年们把酒言欢畅谈天下的场景仅在一梦之遥。
可是,时过境迁,春花迎风笑,少年却不知何处。
潜龙十八眯缝的眼睛没了弧度,若他能每日午后坐在此处晒晒太阳喂喂妖兽恐怕也是极好的。
风里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植物气息,细细的灰尘在阳光里轻轻舞动着,花叶的潮气在阳光中恣意挥散。
北冥爻抬手拿下了斗篷的帽子,微微半仰起脸,将整个人都放在阳光之下。
阳光,真实的温度,那么柔和,那么明媚。在漫无边际的囚禁里,只有无边的黑夜和与夜空链接的无念之上。
嗯?为什么突然觉得那青丝之中的白发更多了?潜龙十八心生古怪,却被一股旋风打断了思绪。
氤氲搅动,吹散了聚集在阳光下的灰尘。湾内的风速突然变了,黑色漩涡凭空而出,上官凉有些狼狈的滚落在回字台之上。
“主上!有人闯入!”他跌跌撞撞,似想起什么一般略显慌乱的跪礼道,“恭迎、恭迎主上!”
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湖心一般,空气如水纹一般向外荡漾。几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入口左顾右盼的莫珠子闯入大家的视线。
北冥爻被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给逗笑了:“她这是……迷路了?”
此处为梅林心腹,除了重重迷阵机关以外,入口处布有一层禁制。从湾内看出去一览无遗,可若是闯入者,即便站在门口也什么都看不见。
“阿凉无能,被诸子箭尾随至此,”上官凉伏地高呼,“求主上责罚!”
“哦?”北冥爻摸了摸下巴微微偏头,故作惊讶的,“何以如此不惜命呢?”
上官凉后背一凉,一时间竟然不知妖王此话所指何人。
寂静,落针可闻的寂静,就连空气都收紧了。
上官凉眼伏低做小得模样在潜龙十八看来十分做作,这人心里想的什么,他心知肚明。
潜龙十八微微倾身,对着北冥爻说道:“吾王不是应承少主了却他一个私愿吗?”
北冥爻看着在入口晃动的莫珠子,眼里的光愈渐收紧。他着缓缓的摇了摇头,遗憾的说:“可她不知好歹啊。”
“若是这般,”潜龙十八往后退了半步,合袖郑重的道,“吾辈想会会她。”
北冥爻眉头一挑,像是来了兴致似的,就连话里都带出几分笑意:“那就去吧。”
说罢他抖了抖袖子终于在那把交椅上坐了下来,一副好戏开锣作壁上观的模样。
上官凉识趣的回到阁楼站在北冥爻的身后,在他主子看不见的角度对着隐匿林中的影卫打了一串手势。
“许久未见先生出手,很是期待呢,”北冥爻迎着阳光,那眸子像是琥珀一般,他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生死无妨!”
潜龙十八先生的山羊胡子上下动了动,他微微福了福身:“吾辈自当尽力。”
说罢手捧卷轴上前两步,扬手一展。
卷轴散开之际,身形一动,飞向回字台,那身姿竟与翩翩少年别无二致。
画卷之中浮出山河胜景,像被拆散的走马灯一般,悬浮于青烟之中。
只听潜龙十声低喝:“问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