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从后而来,默然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莫珠子。
玄门中人向来擅于隐匿身形,很多人即便在自认为安全的区域依然保留这样的习惯。
可莫珠子不是,若非必要,她向来不予隐藏,这是她所认为的“磊落”与“信任”。
在自我隐藏这个事情上,影卫是最为极致的。他们早已习惯无时无刻不隐藏自己,因为,气息、脚步都是独一无二的。大部分影卫需要隐藏的不光是脚步、气息、身形,还有面容。
若非默然是凌少的近身影卫,她也会常年以假面示人。
她能行于光明之下,都是因为凌少。所以,她所行之事,也必须是有利于凌少的。
莫珠子举步而来,默然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石化一般端端正正的跪于十字路上,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
莫珠子本不想过问,但看她那模样又着实没忍住,皱眉道:“你这是作甚?”
“是默然不该多番冲撞莫姑娘。”默然的回答比面部表情还要生硬。
“起来。”莫珠子伸手拉她。
默然面无表情仿佛生了根一般。
片刻后,莫珠子实在是很累,不耐烦的道:“我原谅你了,起来吧。”
默然眼皮微抬,看着莫珠子的房间,似是看到那个命中注定一生追随的身影一般:“少主责罚,默然领罚。”
也不知道是不是默然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眼神令莫珠子感到不适。
但就这话莫珠子是听懂了的,那大抵意思是:她是听了少主的命令跪莫珠子,而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事情而跪她。
“呵……”莫珠子嘴角微微一扯,牵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笑意,“我需要你跪?”
那是一个没有负气,没有责怪,没有讽刺,更没有温度,云淡风轻的笑。
像初晨的清露像万里无云的晴天里突然卷来一丝微风像深秋之中被阳光抚摸的枯叶,蕴藏一切却又什么都没有。
默然不动如山,莫珠子衣摆一扬,大步流星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她知道门内一定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果不其然,凌少端坐于圆桌边,听雪剑从腰间取下放在桌上,旁边有一壶正在冒着热气的红桂茶。
他端详着手里的匕首,那是莫珠子带回来的李庆的匕首。从刀柄上篆刻的“灵鹤庆”可以看出,这把刀用了有些年头了。
脚步声至,凌少抬眸。
“这时候可以不添乱吗?”莫珠子跨步而来,冷声问。
她眼眶通红,血丝洇出疲累,让那深黑的眸子更显暗沉。
“跪几个时辰不会影响今夜的行动。”凌少心疼的看着莫珠子。
莫珠子眉峰一沉,她想好好审视一下眼前这个人,是如何做到明明眼里尽是温柔,可说出的话又那么凉薄。
但大概是因为透支吧,她根本无法专注,那视线也愈发模糊。
卧房里的熟悉气味引发安全感,有着能让人放下一切的魔力,那些强装的面具都将不复存在。但这样的环境,对于现在的莫珠子未见得是好事,如今莫珠子才体会到,原来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比火山爆发一般的宣泄难多了。
她压抑太久,甚至殚精竭虑,此刻突然回到舒适区,那些属于她的思绪、意识还有别的某些东西纷纷往外流泄,再想收住恐怕已无力气。
凌少目光凝重,他发觉虽然是在对视,但并不能接住对方的目光。
她摇摇欲坠的盯着不远处的床榻,失焦的眼眸开始浑浊。
凌少心中一惊,他起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握在手中宛如无物,比他记忆里的还要纤弱,但此时此刻这纤弱的人显然在与他对抗。
莫珠子抽回手,头也没回,含糊的道:“我想睡会儿。”
说罢她又往前移了半步,意在拒绝。
可凌少向来不由分说,下一刻便将人揽入怀里,就像往常那样。
安全感从后心传入,隐隐的草木香钻入鼻息。
“默然不善言辞,你别与她计较。”那熟悉的声音低低哑哑,像潮汐轻轻的抚摸河滩,留下温柔的意犹未尽,莫珠子下意识的闭上双眼。
相拥无声,莫珠子一片寂静,连预想的抽泣都没有。
“该道歉的是默然吗?”莫珠子这话毫无波澜却如海啸一般直扑凌少心房。
该道歉的是默然吗?不是,当然不是,是他,是隐瞒了太多却又无法让视线从她身上离开的他。书荒啦书屋shuhuangs
莫珠子自然不知道凌少心思,就这么任由凌少抱着拥着。
背靠在熟悉的怀里,没有如往常那样双手攀住他,癞皮狗似的挂在他身上,也没有转过来回抱他,更没有假装强势的“收拾他”。
她就这么静静的待着,像是累极了,也像是失望极了,除了呼吸一切都是静止的。
“是我……”凌少声音更嘶哑了,“抱歉,对不起……”
莫珠子神色涣散,颓然道:“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说抱歉呢,为什么呢?”
怀里的声音,淡淡的,不委屈,也不怨怼,就是淡淡的,淡到像冰川融化出的雪水,清冷透明慢慢渗透凌少的心,慢慢洇湿凌少的负罪感。
“……对啊,抱歉,我怎么总是对你说抱歉呢。”凌少的怀抱更紧了。
莫珠子心中没来由的一痛,是做梦了么,她怎么听到了海啸的声音?
“你都去哪了……”莫珠子这话不似疑问,更像是带着委屈和责难的抱怨。
抱怨家里的支柱因太过繁忙而错过家中大事责备他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不知所踪。
“大阵完工在即,这几日都在西南寮站。”凌少说的是实话。
他确实在西南边境寮站,因为那里距离绥州很近。
默然今次去绥州是为了找凌少。
她在梅林小径的驿站里没有寻到李庆,此时传书凌少既危险又费时,才亲自去了绥州,只是没曾想在情急之下露了行踪被夜鸟监控跟踪。若不是她及时发现又假以坦诚恐怕就要露馅了。
绿珠夫人不按约定计划导致书院东方事发之后默然难以应对,加之默然顶撞莫珠子又暴露行踪。
无论是铃儿之死还是飞羽楼之变,这些都是计划外的变故。他有想到拈花楼会耍花样,但没想到居然如此不加顾忌!
莫珠子神情恍惚,看那模样好似根本没有听进去凌少在说什么。
“莫珠?”凌少轻轻的唤了她一声。
他从未见过这等状态的莫珠子,这让他想起了此前在长街之上从空中接住她的感觉。明明就在怀里,但是那么飘渺,那么遥远。
“你为什么……不在?”莫珠子声如蚊呐。
她像独立黄沙之中的一株野草,在狂风沙暴之中那么违和那么摇摇欲坠。
“莫珠子!”凌少一把拉住她。
莫珠子的呼吸轻且紊乱,她的胸口和肩膀的起伏不定,那是无声的抽泣。
“我,我不是……我只是,只是……”莫珠子语无伦次,最终无力的垂下眼,任由对方攥着自己。
她疲惫不堪的摆手,投降似的抱住自己的头。
凌少的心被抽了一下。
“你能不能……”凌少凝眉沉声,“不要折磨自己……”
他是心痛的,他是发自内心的痛及所痛!所以,李庆不能出事,若李庆出事,莫珠子恐怕……
凌少不敢在想了,长街的那个毫无生气的莫珠子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莫珠子,你看着我,听我说,”凌少捧住莫珠子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为了你能接回二公子,为了能保护更多的人,为了能和所有人并肩而战,你必须好好睡一觉,你现在这样的状态,什么也做不了。”
凌少深吸一口,温柔又坚定的注视着她:“二公子在等你,莫珠,他一定在等你!你不能垮!”
我不能垮……李庆在等我……似有星光回流黑夜一般,莫珠子那漆黑的眸里有几丝光亮在闪动。
纷杂的想法在脑中乱窜,回忆拼凑一幕幕。
“阿庆……我……”莫珠子终是哽咽了,再也多说不出一句话,开始抽泣。
她一直拗着的一口气,一口为了不负众望也为了证明自己的气,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已倾塌。
她好累,除了累只有累。莫珠子一把回抱住凌少,揪着他的领子呜呜的哭了起来。
凌少紧紧的抱着她,温热的大手按住莫珠子的后脑勺,他能清晰的感受莫珠子的啜泣和战栗,他埋下头附在莫珠子的耳边,用尽所有温柔低吟道:“睡吧,你太累了。”
一抹清幽之气从后脑勺灌入,很快的,莫珠子在那如铜墙铁壁的温暖之中逐渐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