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春的寮站也不知怎的,好似从哪里漏风了似的。
院内飘起了杏花雨,卷起未央城的夜风带着浅淡春意里的凉薄,干燥又寒冷,像敌军偷袭时划入脖颈的利刃,院内的嘈意瞬间偃旗息鼓,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就此了却世间一切。
书房里,被过分压抑的愤怒在逐渐深眠的十五夜里散发着丝丝灼热,与屋外寒凉的杏花雨撞在一起,形成难以名状的烟波浩渺。
莫珠子青丝一扬,有风平地而起,如波浪一般荡向院内的站立不安,质疑、不满交杂其中,仿若彩云间部众的窃窃私语,让整个寮站的氛围诡谲了好几分。
王金贵轻轻的吹了下口哨,轻佻一啧:“这伴读,了不得!了不得啊!”
这是……要对线了吗?江逸尘抬起眼眸望向灯火之中的书房,他的目光却落在左支右绌的东方春晓身上。
莫珠子与郭玉林无声的对峙着。
哗啦啦
毫无征兆的,书房大门在南白玉挥袖之间齐刷刷的关上了。
“怎么关门了?”院内一片骚动。
“谁关的?你们方才看清了吗?谁关的?”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有人要受教育了呗!”
南白玉将嘈杂声隔绝在院外,整个书房内落针可闻。
南白玉好整以暇的抖了抖宽厚的袖袍,伸出手去够那杯温度正好合适的茶。
盖碗里的茶沫被仔细的吹开,南白玉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自顾自的喝了起来,胡须随着嘴唇沾染到茶水,发出好似小心翼翼又欢欣愉悦的声音。
郭玉林手心洇出薄汗,他揣测着南白玉关门的寓意,猜度着他的不动声色是不是默许了他的质问。
郭林玉再次扬眉:“既然站在了让人仰望的位置,就应该有保卫天下维护苍生以及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我的觉悟,这就是该有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屋内诸位,无论是凌少还是东方春晓或者是姝婕,但凡对莫珠子的脾性有所了解的,都会担心真的会发生诸如内讧甚至是忤逆犯上的举动。
但凌少没动,那如玉石雕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图。
姝婕和东方春晓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均露出为难之色。
半晌,东方春晓嗓子发涩,翕动几次才发出声音:“珠子,依我看……”
“该有责任心和使命感?”莫珠子出言打断,毫不留情,“谁该有?你?我?还是阿庆或者是铃儿?”
东方春晓满脸错愕,面色又红转白,自两人在一起,她从未听莫珠子用这样的语气讲过话,也从来没有如此强横的打断过她。
此时此刻的莫珠子哪里还能顾及到旁的什么。她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郭统领嗤出一声毫不遮掩的讥笑,随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眼中火光隐隐,张狂若有似无,她直了直身,缓缓开口道:“北冥欺人太甚已经贴到我方脸上了!同是影卫的夜鸟又在何处?号称玄门最强的彩云间连一份对等的讯息都没有!敢问总督,夜鸟五百部众都去了何处?是哪个世家的墙根儿还是哪个门派的房梁?这便是玄门之首敬亭山彩云间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你!!!”郭玉林从未领教过这等正面对阵,更没曾想到这薄削清瘦的女子竟然如此咄咄逼人,如此出言不逊,如此大逆不道!
他涨红了脸,浓黑得有些杂乱的眉毛和胡须在脸上炸开了花。
可惜莫珠子再也没正眼瞧他一眼,转头对着放下茶杯的南白玉,气势不减反增的咄咄道:“锦川灾变,南尽天叛离,彩云间除了醉心开启弥天令布施五芒星阵以外做了什么?!你们还做了什么?!”
“放肆!!你……放肆!!”郭林玉手压佩刀举步就来,却被一阵清冽的凉意挡住去路凌少闪身而来,背对着郭林玉侧脸斜睨了他一眼,连个正面都不屑于给。
莫珠子深吸一口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李庆也好,铃儿也罢,他们不光是未央城的普通百姓,还是书院的家人,是彩云间是弥天令亲派给我的人!牺牲他们就能护全城周全?就这便是玄门最高彩云间的杀伐果断?”
“你!你!反了反了!总督您看……”郭林玉语无伦次,如果说莫珠子的愤怒是夜里泄露而出的灼热,那凌少则是冷如冰山的压迫感。
“好了,小郭你也稍安勿躁。”南白玉一声小郭叫得郭林玉的脸更红了,仿佛轻轻一划便可迸出血一般。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随即一跺脚往旁边一侧,独自生气。
凌少嘴边挂着如常的弧度,对着南白玉合袖一礼,以示歉意及恭敬。
“珠子……”东方春晓被莫珠子的气势深深震撼了,她何时变成如今这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飒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挑衅、她的顶撞、她的傲慢、她的无理都变得如此强势且不容置喙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声音竟然低如蚊呐语出尽是尴尬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情根本没有自己说话的位置,她瞥见身旁的姝婕,她柳眉微蹙,神情焦急,似有很多话想说却除了紧抿双唇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做不了并非爱莫能助,而是没有资格是的,这也是属于她的位置。
如今的东方春晓早已不是曾经的大小姐。
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她已无发声的权力。
一股难言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脑中嗡嗡作响,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今日在绥州时那南尽天的利诱之语。
“我的大小姐,在下真是想让您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啊。”
“您身怀旷世天资,却被玄门的假仁假义蒙蔽双眼……”
“您何其优秀,本不就该屈居他人之下。特别那个毫不入流的卑贱伴读!”
唔……东方春晓下意识的抚了抚额,用力的甩了甩脑袋,试图将萦绕不去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
莫珠子还在继续:“我若连身边的人都无法保护,还有什么资格肩负京都寮站,又何谈保护未央城?”
见她语速越来越快,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北冥若真为着破京都的护城大阵精心设计环环相扣,那岂是我方牺牲两个人就能作罢?你们当北冥脑子有洞?”南白玉拿起战书,在莫珠子跟前晃了晃,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甚至在一晃而过的神色里夹杂这几分笑意,“你问何谈保护未央城……”
南白玉将战书扔在桌上,起身向莫珠子走了两步。
“原因我很早就说了,你不会让未央城成为下一个锦川!”南白玉目光锐利,手指在点了点她衣摆上的芙蓉花,一字一顿铿锵有力,“至少你得对得起今日这身川绣芙蓉袍!”
是的,莫珠子既然穿上这身衣服,那就证明她接受了带着锦川的意志,以及肩负未央城的责任。
南白玉任由她如此放肆,也是想让她释放压力而已。
对她而言,从毫无灵力到成为最强神兵,这一切来的太快。接二连三发生的变故令人应接不暇,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玄门精英恐怕也难以保持冷静。
她从出事以来一直坚守那份冷静,是执拗也是不甘。她无非是想像看轻看错她的人证明,证明她可以被信任。
而对于与诸子箭同根同身的莫珠子而言,情绪过分积压只会导致失控,若那承载巨大灵力的容器再次龟裂,那后果不堪设想。从某种层面来说,莫珠子心性纯白不含杂质,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跟那傻帽师弟一模一样。
南白玉相信,他的用心良苦,莫珠子定会明了。或许是日后,或许是即刻。
果然,南白玉这话一出,莫珠子像是被人施了咒法立刻禁声了,虽然气势未减分毫,但那倔强的眼中已是水雾腾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