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小就怯弱多病。前夜里又是做噩梦又是睡眠不足,第二日晨起,果然病了。
她躺在床上,虽未施粉黛但眉眼依旧精致如画。然而这份精致,却弥漫着许多憔悴虚弱。
一头漆黑的鸦发,衬得她脸色越发的苍白如纸。平日里即使不点口脂也红润的檀口,如今毫无血色。
丫头们倒了杯水,送至她的唇边。她动身间那弱柳扶风之姿,如同院内那一树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紧簇梨花。
伴随着几声轻咳,黛玉仿佛已将全身力气耗尽般,身体软的不像话。就连眼角和面庞,都被刺激得泛红不止。
这副模样摆在床榻上,简直可怜到了极点。守在旁边的雪雁和花洲,看到如此情景越发着急,不时朝门口看上几眼。
一早紫鹃就出门去寻老太太,想求她给黛玉找个太医诊治。可这会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她却依然不见踪影。
“花洲姐姐,紫鹃姐姐怎么还不回来?不知找到太医没?眼看着姑娘烧起来了,这可怎生是好?”看院门处还是丝毫没有动静,雪雁心里着急,禁不住问起来。
花洲心里虽也暗自焦灼着,可面上却丝毫不显。眼下姑娘病着、下人们慌乱着,还需要她出面撑着,不能跟着一起乱。
“太医哪有那么快来?府上常用的张太医,住处离荣府可远着呢,说不定现在还在路上。紫鹃必定是去大门处迎着,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也别在这急着转圈了,去和春纤到库房找两个炉子点着,烧些热水来给姑娘擦身。再找个小锅,熬点小米粥,保不齐姑娘一会饿了。”
见花洲临危不乱的样子,雪雁的心也莫名安定下来,依言去干活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紫鹃才回来。只是她身后跟着的并不是张太医,反而像街边寻常的大夫。
面对众丫头的疑惑不解,紫鹃愧疚道:“我起初去老太太那,老太太身子不好,还没起身,鸳鸯又不敢进去禀告。我只得去琏二奶奶那,可琏二奶奶和平儿,一早就出门去庄子上了。我再去求二太太,二太太给我说,请太医的牌子在二奶奶那,她也没办法。大太太那不消说,根本不会管。”
“最后,我再没什么法子。只好去找我哥哥,让他帮忙去外边医馆,请了个大夫来。”
她说的虽轻巧,可潇湘馆的婆子丫头都知道其中的不易。让紫鹃出面去求人,就是因为她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又伺候过老太太,比她们行事更方便一点,谁知却还是碰了壁。
事已至此,花洲强笑道:“这不怪你,咱们院子里的人行事,哪一回是容易的。你能找来大夫,就比我们强上不少。咱们也别站着了,我去给姑娘收拾一下,让大夫方便诊脉。你给大夫交代一下,我怕他不懂规矩。”
紫鹃答应后,就去和大夫说话。花洲回到黛玉床边,先扯下四周的帐子,又拿了帕子放到黛玉手腕上,这才出去请大夫进来。
那大夫虽是医馆里的,可看他已过花甲之年,却还精神矍铄、双眼有神,就让人不由得想信服于他。
他上前将手指搭在帕子上,静心诊脉。周围丫头恐扰的大夫不能静心,便只留了花洲和紫鹃二人,其余全部退下。
半晌后,那大夫撤了脉,示意花洲她们来小厅。然后才说道:“两位姑娘,里面这位贵人的病,乃是心中郁结导致的风寒,待我开副方子喝两贴药也就好了。”
听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病,花洲她们的心放下了一半。正拿着金叶子要赏给那大夫,却被他接下来的话,给问住了。
“只是这心病难医,贵人又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本就要好好调养。可方才老朽诊脉时发现,这弱症竟没好好调养过,补身子的药也是一会有用,一会没用的。敢问两位姑娘,这贵人平日调养身子,究竟用的是什么药?”
两个丫头贴身伺候,自然知道这大夫说的不错。黛玉平日里吃的是人参养荣丸,虽没多大作用,可也能将身子维持到原状。
自两年前她父亲亡故,再次回到荣国府后,这药就时不时的缺那么一两回。
有时是药房里没有人参,有时是配药的回了老家。反正一年里有那么两三个月,总是吃不上药。
花洲有心去问问老太太,可总是被黛玉拦下来。“好花洲,你可别再为我生事了。因这一两顿药,惹得外祖母生气,府里家宅不宁的,到时没得被人说我轻狂。反正这药,吃不吃也没两样,再等等也没什么。”
就这样,花洲被黛玉连哄带劝外加恐吓,给拦了下来。现在细细想来,正是缺的那几顿药,将黛玉害成这个样子。
花洲悔之不及,却不能在大夫面前露了端倪,不然还是会给自家姑娘带来麻烦。
“老先生容禀,我家姑娘现吃的药是人参养荣丸。不过我家姑娘嫌那丸药太苦,总是吃了上顿不吃下顿的。”
那大夫闻言,眉头一皱。“贵人如今不过十三四岁,怎可吃些老人家保养身子的药。府上人这也太不上心了,幸亏吃的次数不多,不然底子都给烧坏了。不过人参这个好东西,到也给了你家贵人身子一些好处。”
“从今往后这药可别再吃了,人参用的太多,贵人身子单薄可承受不住。以后调养身子,只消每日用一两燕窝,熬了粥喝。过个三五年的,贵人的身子虽不能和其他人相较,却也会比如今强上不少。”
这大夫的话,虽和之前为黛玉诊治的张太医说的不同,但却莫名更让人信服。
两个丫头忙将大夫的话细细记下,又请大夫写了治风寒的方子。这才由紫鹃把大夫送走,顺便请她哥哥去医馆帮忙抓药。
果然黛玉喝了这大夫的药,晚上烧就退了,人也清醒过来。
雪雁将自己熬的粥端过来,又配了两碟小菜,给黛玉放到床头。
黛玉本不想吃,可看到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不忍,还是强撑着起来吃了两口。
听花洲将白日那大夫的话,复述了一遍。黛玉回道:“张太医是给宫里看病的,自然有个说话不说全的毛病。今日这大夫,听上去说的到也不错。咱们便听他的吧,左右燕窝不像人参,便是吃多了,也没什么坏处。”
“只你们几个可得答应我,这话可千万别外传,买燕窝的钱就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拿。不够的话,把我手里几个古董拿出去当了,可千万别问府里要。”
几个丫头闻言,知道她是害怕被府上那起子下人扯是非,可却没法答应她。
“姑娘,今日我送大夫出门回来,被老太太叫过去了。原是她醒来,知道您病了,这才叫我去问。我不敢扯谎瞒她,便将大夫说的话全都禀报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即就拿了两斤燕窝给我,还说后面姑娘吃完了,再去问她要。”
眼见着紫鹃说完后,一脸羞愧的样子,黛玉也没法说她。毕竟没有哪个丫头,敢在贾母面前动歪脑筋。
“知道了就知道了,这也不怪你,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只是这两斤燕窝吃完了,咱们就自己买吧,可别再去老太太那要了。”
房里的丫头自然全都答应,各人伺候着黛玉吃药、洗漱后,便都去休息了。
后面几日,贾府的人知道黛玉病了,纷纷上门探望。
姐妹们和宝玉是同一天来的,大伙知她病中无趣,都带了一些小玩意来玩。
致使黛玉生病的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那日被宝钗拿住了把柄。
这会看宝钗待自己依旧如初,未见分毫不同。仿佛那件事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噩梦而已,黛玉不由暗自放下心来。
心中无事,这病好的更加快了,两三日后她就能出来走走了。
此时正值芒种时节,大观园里无论是姑娘小姐,还是丫鬟婆子,都在忙着饯花神。
她们将园里花草树木编成各样物事,然后都用彩线系上。少时,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
因是过节,黛玉便打发身边的丫头自去饯花神。她自己则绕着满园美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一时不察,竟穿花度柳,走到一处游廊曲桥里。她大病初愈,身子正是虚的时候,走了这么些路,可算是累的香汗淋漓、娇喘微微。
黛玉左右环顾一番,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处亭子,便想过去歇歇。谁知还未走近,就听见里面有两道细细的女子说话声。
里面的人似乎是怕被人听见,离得很近,声音也很小。她心知这是在说私房话,自己不便搅扰,就想回身离去。
怎料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亭子另一头有人笑到:“颦儿,看你还往哪里藏?”
黛玉以为自己已被人瞧见,正要出口答应。那道声音却又响了起来:“红玉、坠儿,你们把林姑娘藏到哪里了?我在河那边看她在这蹲着弄水玩,想悄悄的吓她一回,还没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这会却不知踪影了。”
这道声音黛玉熟悉至极,不是薛宝钗又是哪个。可她这一番话,岂不是在告诉这两个丫头,她林黛玉故意躲在这儿,听下人的私房话。
明白过来后,黛玉心中十分恼怒。可此时却是上前戳穿也不是,不戳穿也不是。
若是上前,则是将宝钗说的话完完全全印证了。若是不上前,自己却被人平白记恨一回。
她正暗自懊恼着,回过神来,却发现宝钗已经走远了。黛玉只得出了回廊,准备去找她问个清楚。
这边那个叫红玉的丫头,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另个叫坠儿的安慰她,“林姑娘听见就听见了,咱们丫头之间的事,和她们主子有什么相干?。”
红玉却道:“若是宝姑娘听见到还罢了,可林姑娘这嘴里爱刻薄人,心眼又细。她听见了,倘若当玩笑话,四处跟人去说,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番话说下来,坠儿也再不言语。两人坐在亭子里,相对无言。直到有人叫,才一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