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自带一种阴郁的气氛。
当你的眼睛能够分辨出天上云团的样子时,守门人军团这个庞然大物,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机械转动。
“老约翰?”
艾尔揉揉眼睛。
当他从枯草上坐起来的时候,帐篷内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一个棕色的小袋子出现在他的被子上。
艾尔用手掂量了下,
大概只有几枚马克。
“看来今天的午餐需要精打细算了。”
自从老约翰吃过艾尔做的饭以后,两人的生活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
前者会提前将马克币留下,后者则负责买菜做饭。
一日三餐皆是如此。
艾尔的心思仍在昨天与卡特撞面的事情上,对于老约翰的消失并未感到奇怪。
实际上,
每次当艾尔醒来的时候,
老约翰经常不见踪影。
他大概率是跑到前线宣扬自己的教义、急于将自己的关爱带给几位暂未被其他收尸人接收的可怜儿罢了。
在守门人军团的收尸人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若想死后住单间,须在身上藏袋金。
对于守门人军团的收尸人而言,
他们大部分收益来自于尸体身上的金币。
若是你从某个可怜儿身上非常私密的地方,发现了一笔“意外之财”,
请不要意外,
这只是一场死人与活人的交易罢了。
收尸人会反馈给尸体身上携带的马克币同等价值的关爱。
例如:单独挖个坑、整理妆容、埋葬前的祷告等。
至于为什么不提前交出金币?
你又如何确定,埋葬你的,一定是你指定的那个人?
所以,
靠谱的方法就是死前提前在身上藏一些马克币。
当收尸人找到你的尸体时,自然会先帮你好好检查一下身体(这部分的服务免费)。
不过,
收尸人收取尸体并非“按需分配”,而是以“先到先得”的方式进行。
老约翰经常会在天还未亮、其他收尸人尚在梦乡的时候,提前将自己的关爱强行附加在某些可怜儿身上。
然后,
将尸体搬运回来,具体的“服务”就由艾尔负责。
这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希望今天有单间需求的可怜儿不要太多。”
艾尔掂量下手中的布袋,有些矛盾地笑了笑。
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他得先填饱肚子才行!
“土豆最近又降了一点,量大管饱,今日的主菜就是这个了……”
“配菜就在路边随便摘点野菜就好……”
“荤菜还是炒点新鲜的猎肉罢……”
艾尔在为生活精打细算。
很难想象,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哪怕他心里更担忧卡特的事情,可还是习惯性地先思考今日的餐饮。
“天色不早了,得先赶到集市才行。”
艾尔如此想着,便往军团一望无际的石房那边走去。
守门人军团有自己的集市。
规模不大,
多数商贩来自于城墙艾卡琳娜里面。
在守门人军团这种危险的地方做生意,利润可观。尽管充满危险,可仍有不少的人充满消费需求。
在这里,
你甚至能见到很多在城墙里都见不到的东西。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守门人军团属于“无法”地带。
穿过层层守备,经过无数石房后,在更靠近军团中心的一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隔得很远便能听见口音浓重的叫卖声:
“新鲜的芥菜,瞧一瞧看一看咯!”
“晴明的宝器在这陪伴您!”
“能够防备一切斩击的铠甲只需要十枚马克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海浪留下的眼泪,一滴即是永恒,勇敢的战士唷,给你心爱的姑娘送去你的思念吧!”
……
艾尔穿过熙攘的人群,
走到他熟悉的那几家摊位上。
“艾尔,为什么你今天这么迟才来?”
摊主冲他招招手:“我特意给你留了些新鲜的菜!”
“睡过头了,前天晚上没休息好,昨天又忙了一天……”
艾尔走到摊前蹲下,认真挑选菜品:“起得迟了就没什么胃口,今天我少买一点,就要这些……这些……还有这些。”
“好的,一共七枚马克!”
“给你。”
摊主接过艾尔递来的小布袋,一下从里面倒出八枚马克币。
他抬头,
艾尔正埋头装菜。
所以,
刚刚小布袋里只倒出了七枚马克币。
“说起来,我们军团的营地是如此大,很多地方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去过。”
艾尔突然从嘴里冒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
摊主正忙着装钱,完全没有防备,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
“那是,这里可是驻扎着守门人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军团,营盘足足有三千码呢!
你想走完全部角落,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原来如此。”
艾尔将菜装好,把布袋的口子用绳子系上。多出来的一截绳子,正好方便他把布袋扛在肩上:
“我听说,营地有一处缓坡,可以直接望见艾拉琳娜。坡边只长了一排十几公分高的野草,没有其他的植被,而且是在营地的边缘处。”
摊主思考片刻,露出恍然的表情:“你说的应该是北边的那处面风坡。
能直接看到艾卡琳娜、同时又没有其他植被的缓坡,只有那里了。”
“那里离这儿远吗?”
“不远,现在走,午饭前就能到。”
摊主伸手指向某个方向:“不过你最好等几天再去。”
“为什么?”
“前天晚上有恶魔偷袭,你忘了?”
艾尔低头回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一整晚,
大量尸体被送下来,
老约翰笑了一个晚上,
艾尔也几乎没有合过眼。
直到昨天,
他们搬运的尸体,也是前一晚没搬完的。
“那处面风坡没有掩体,谁能想到狡猾的恶魔会从那里潜进来的?一队巡防士兵,还有一个站岗士兵,全死了。”
摊主一边说着,一边惋惜地叹了口气:
“可怜的默克和萨特,他们以前经常到我这儿来,多么恩爱的一对唉。”
“额,您刚刚说了‘恩爱’?”
“是啊,他们是一对。”
“他们?”
“对。”
摊主点头,挑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艾尔尴尬地咳嗽两下,将话题扯开:
“那么,他们的仇应该报了吧?”
“对,多亏了卡特大人。”
“卡特营长?”
“他亲手斩杀了两只偷袭的恶魔。”
“两只?”
“就在那处面风坡上。”
艾尔沉默了。
两只恶魔?
噩梦里明明只出现了一只恶魔……那场噩梦果然还是假的对吗?
“有一只恶魔伪装成卡特大人的样子,可怜的默克和萨特,多么优秀的一对……士兵,若是正面对决的话,那只恶魔绝对讨不了好!”
“伪装成卡特营长?”
“对,还好卡特营长喜欢亲自参与巡防,及时出现在那里,不然我们的损失将会更大!”
艾尔心头忽然咯噔一下,那场噩梦的所有细节再次浮现在他的心头。
“你怎么了?”
“没、没事,昨晚没休息好。”
摊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艾尔:“注意身体,你太瘦了,要节制一点。”
“嗯、嗯。”
艾尔没有解释对方的误会,低头快速离开现场。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摊主才收回充满遗憾的目光:“长得倒是英俊,可惜太瘦了……”
……
回到老约翰的帐篷。
艾尔架起铁锅、点燃余烬后,并没有着急去处理布袋里的菜。
他坐在一旁,
双手撑着下巴,
静静地凝望远方。
“我早该想到的……卡特利用那只恶魔,并将它斩杀,这样他才能找到一个借口、完美地冒用卡特营长的身份,混入守门人军团来。”
艾尔闭上眼睛,
回忆,
噩梦所有的细节:
前天晚上,
有一只……不,两只恶魔从北边的面风坡潜入。
其中一只伪装成卡特营长的样子,短暂地骗取了两位巡防士兵和一位站岗士兵的信任。
然后,
恶魔露出爪牙,
真正的“卡特营长”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现。
反击,
激斗,
胜利最终属于“卡特营长”。
可怜的三位士兵和两只恶魔,
他们全部倒在了“卡特营长”的脚下。
同样的,
因为战斗过于激烈、且情况过于危机,
士兵与恶魔的尸体焚毁严重,难以辨别真身。
所以,
一切都由“卡特营长”的陈述,作为盖棺定论。
哦,
多么完美的故事啊!
艾尔猛然瞪大了眼睛,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可,
没跑几步,
他又忽地停下来,
时间在他身上,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我、我……”
艾尔抱头蹲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刚刚是要干什么来着的?
是去揭发卡特的谎言?
凭什么?
凭那场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真假的噩梦?
还是凭卡特不是真正的卡特营长?
那谁又能证明,
卡特不是真正的卡特营长?
“哈、哈哈!”
艾尔对着无人的天空放肆大笑,
铅灰色的天空下,
他像个可笑的傻子,
又像个孤独的疯子,
“我怎么了?”
艾尔冷静下来,眼睛一点点瞪大。
“这不是正常的我!”
莫名的恐惧出现在心头。
当他想明白那场噩梦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的情绪一下子不受自己的控制。
这是为什么呢?
死去的士兵和他又不认识,
他的正义感也没达到圣人的地步,
他只是个苟且偷生的收尸人啊!
为什么会想不顾一切地去揭穿卡特的谎言呢?
艾尔额头上冒出了森森冷汗。
身体,是自己的。
情绪,不是自己的。
是谁的?
那场噩梦的主人!
艾尔的瞳孔紧缩:
一段哀怨且凄凉的声音在他的心里、脑子里、身体每一寸血肉里响起:
“卡特!”
恨意爆发,
情绪失控,
艾尔疯狂地呐喊。
撕心裂肺的声音,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当一队守门人士兵赶到时,
艾尔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分散,吹响号角,可能是敌袭!”
士兵的长矛在四周搜索,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艾尔?”
一名留着络腮胡的士兵认出了艾尔,走到他的身旁蹲下:
“艾尔,醒醒!”
他试图通过拍脸将艾尔唤醒,
可艾尔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发生什么事了?”
号角声很快引来更多的士兵,包括一位身穿亮银色铠甲的军官。
见到对方,络腮胡汉子马上站直行礼:
“马尔科营长,刚刚我们听到一声惨叫。”
“这人是谁?”
马尔科营长的剑鞘指向地上昏倒的艾尔。
“收尸人艾尔,刚刚的惨叫声应该就是他发出来的。”
“他没有受伤。”
“对,大人观察得很细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发现。”
“是梦魇?”
“不清楚,我们赶到的时候没有发现恶魔的踪迹,可能提前跑了。”
“也可能没有跑。”
马尔科营长眉头微皱,环顾四周:“周围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您是说,有一只恶魔混进来了?”
“或许是前晚没有清理掉的。”
马尔科营长拔出长剑,指向天空:“所有守门人士兵听令,马上分散出去搜寻恶魔的踪迹,并把这个消息带给周围所有的营长!”
“是!”
铁器刺耳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马尔科营长的目光再次落到艾尔身上。
此时后者的状况十分难看,
面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宛如正在经历一场悲惨的折磨。
“你认识这个可怜的家伙?”
络腮胡汉子点点头。
“照顾下他,如果实在不行,就给他个痛快的,别耽误太久了。”
“是,大人!”
马尔科营长带人离开。
只有络腮胡汉子一人留在原地。
他看着艾尔挠挠头,然后解下腰上的锤子蹲下,打开水囊直接往艾尔的脸上浇下去。
他以为,
这样或许能将艾尔唤醒。
但,
艾尔差点在昏迷中被他呛死。
“别死啊瘦猴子,我还惦记着你做的菜呢!”
见艾尔没有醒过来,络腮胡汉子只好坐在一旁,小声嘟囔几句。
过了一会儿,
他又开始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
单腿下跪,埋头低语;
张开双手,蹦蹦跳跳;
“穿过阴影,
到达黑暗旁,
直到群星全部闪耀;
在他们的血液中,
我会站起来,
让人类的微光,
把我的影子投在战火上……”
“你在鬼哭狼嚎什么呢!”
一道低沉且沙哑的声音,打断了络腮胡汉子的自我陶醉。
“谁?”
抓起大锤,警惕地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一道佝偻又矮小的身影走出来,不满地盯着络腮胡汉子。
“老约翰,怎么是你?”
络腮胡汉子愣了下,双手却又将大锤握紧:“你的右手怎么受伤了?”
“恶魔崽子做的。”
老约翰满不在乎地说道。
一条十几公分长的、血淋淋的口子出现在他的右手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张一合,仿佛正在他的手上静静地睡着。
“臭小子怎么了?”
见到地上的艾尔,老约翰不由将眉头皱得更深。
“哦、哦,刚刚听到一声惨叫,我们跑过来的时候,艾尔就已经晕倒了。”
络腮胡汉子一边解释着,一边将大锤收起来。
老约翰走到艾尔面前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尔科营长怀疑,是前晚潜进来的恶魔做的,这会儿已经带人去找了。”
“哼!”
老约翰冷笑一声。
络腮胡汉子不明所以,茫然地挠挠头。
“有水么?”
“啊、啊?水?”
“能喝的水。”
“没了,刚才已经用光了。”
“用光了?”
“对,我试着把艾尔唤醒,就把水全倒在他的脸上了。”
“蠢货,你差点把他溺死!”
“啊、啊?”
络腮胡汉子刚把水囊拿出来倾倒,想证明自己的话,结果被老约翰说得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脸:
“抱歉。”
“哼,守门人军团的士兵全是你这种脑子,我们才一次次地让恶魔的诡计得逞……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点水去!”
“哦哦,好的!”
络腮胡汉子如释重负地拿着大锤跑掉了。
老约翰擦去艾尔脸上的水后,抬头看了眼四周。
确定周围没人后,
老约翰从腰间拿出一柄匕首。
“臭小子,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匕首的锋利在铅灰色的光线中,显得狰狞而怪异。
细细闻去,
上面似乎萦绕着一丝新鲜的血腥。
老约翰用它划破自己的手掌。
紧接着,
他又划破艾尔的手掌。
握住,
将两张血手贴合。
“嗯哼!”
一瞬间,
老约翰的额头青筋突起,
汗珠从上面渗出,
莫名的怒火在他的眼珠里燃烧,
简直和之前失控的艾尔一模一样!
但,
老约翰不是艾尔,
没多久的时间,
眼中的怒火便逐渐熄灭,
青筋隐去,
汗水风干,
呼吸放缓。
老约翰松开手的同时,
艾尔的眉头也松开了。
“呼——”
“真是个臭小子!”
老约翰吐出一口浊气,低头骂了两声。
一只手捂着胸口,
另一只手却已经被鲜血布满。
那条伤口,
好似活过来,
在老约翰喘息的时候,悄悄地吐出猩红的血液;如同奸诈的商人,抓住机会放肆地张牙舞爪。
轻风拂过,
老约翰的脸庞在铅灰色的光线中,又苍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