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弗斯的介绍比余羡想象得要丰满不少。

按部就班的宣讲固然乏味，且其中观点并不能得到余羡的认可，但除去传单和手册上那些无聊又空洞的论调，里弗斯还在其基础上添加了一些个人的见解。

比如说，在里弗斯说完“人们把大量时间投入虚拟世界这一行为，可以是一个选择，但绝不应该是唯一选择”这一论调时，余羡曾提出了一个问题：

“是谁在推动人们放下现实世界，转而投身元宇宙呢？”

余羡显然知道答案，提出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是想刁难一下眼前这个中年理想主义者。

里弗斯是这么回答的：“洲政府的蠢驴们正走在一条过去从未尝试过的道路上。不出意外的话，这条路会讲人们引向远比‘人工智能末日’更恐怖的未来。”

这就很让余羡刮目相看了。

今天的欧洲可不像过去某个西欧强国，各党派的政客争奇斗艳、各领风骚。敢于正面抨击洲政府，那可比做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空想家要有逼格多了。

但这并不代表里弗斯所说的就一定是真相。余羡没有反驳对方，而是试着做出一些引导：“你的意思是，洲政府的做法不对，我们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低下劳动力需求的问题？”

鼓励人们进入元宇宙并在其中花费大量时间，对于末世之前的人类社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按照余羡从学校里学来的知识，劳动边际产量和社会总需求决定了劳动力需求。现阶段人类管辖下的城市仅有那么36座，在智能生产线和机器人的帮助下，人类需要为生产生活提供的劳动力属实不多。

只是人类有一个共性：吃饱了没事干，他们就会冒出一大堆新点子，并试着把它们变成现实。

或许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开动脑筋，一千个人不见得有一千个新点子，但十个总有吧？

如果人们纷纷投入把这些新点子变成现实的事业，那事情可就乱了套了。

因此在目前的条件下，能让大家都吃上饭，并且不闹乱子，这就是元宇宙的存在意义之一。

里弗斯没有直接回答余羡的问题，而是提出了一个颇具阴谋论色彩的论调：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内，植入大脑的脑机传输芯片就会取代目前的外置脑机接口头盔。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自己步入了怎样的圈套。”

“嘶......”余羡毫不掩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里弗斯所说的情况真的成为现实，那么事情就大条了。

只要一个按钮，执法机构就能轻易解决任何一个植入芯片的罪犯。

如果这个系统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不过，现在考虑这样的问题，对余羡来说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好在他从里弗斯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条对自己很有用的信息。

他故作迟疑地问道：“也就是说，‘现实主义’其实是一个反政（FHX）府组织？洲政府才是你们的敌人？”

里弗斯可不傻，他只是微微一笑，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回答道：“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新航线’。”

新航线？《孪生宇宙》的运营商？

余羡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适当地表现出了一点点失望：“这个目标确实要实际的多......但这样一来，贵组织是否还能为困扰我的问题提供足够的帮助，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里弗斯表情不变，但眼神闪烁了起来。

片刻的沉默后，他直视着余羡说道：“余先生，现在你已经初步了解了我们的组织，但我仍未从你口中得知你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或许是一些强烈的，但并不需要正面冲突的帮助？”余羡也直视着他。

“余先生，”里弗斯站了起来，“如果你想一直绕着弯说话，那就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很忙，没有时间陪你打机锋，我也没有看到你的丝毫诚意。”

“里弗斯先生，我的时间同样宝贵，请相信我是带着诚意来的。稍安勿躁，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余羡其实不笨，但素来没什么急智。眼见里弗斯打出了一击直球，他不得不迅速思索起了对策。

我们的诉求有......修复AD-33......偷偷离开城市......获取一些远行所需的装备......

有了！

余羡做出了一副紧张中带着些期待的姿态，开口道：

“其实，我从那天博物馆的相处中看出，你并不是很喜欢洲政府......因此，这次我冒昧联系上阁下，是想咨询一下，阁下有没有什么购买管制和违禁品的渠道？”

用一个惊人的谎言去掩盖一个更惊人的真相，这是之前他在与幽灵的交锋中琢磨出的设局技巧。

里弗斯愣了愣，余羡的说辞对他来说，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重新坐会了长椅上，目视着湖面，意味深长地说道：“余先生，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可是犯罪！”

“我当然明白。”

“那么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要那些违禁品做什么用？”

“我得想办法进入荒野，去寻找我遗失的家人。”

这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说法。他生在末世之前，不管他口中的家人指的的父母之类的长辈兄弟姐妹，旁人都根本无从验证这件事的真假。

出生记录是把双刃剑，有时候丢了反而能帮上一些忙。

里弗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且不论我是否能提供你想要的帮助，如果你真能达成目的，你能如何回报我呢？”

余羡试探着问道：“钱？”

“钱是个好东西，但它不是万能的。”

“这话不假，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态度，一个承诺。”

“态度？承诺？什么样的态度和承诺？”

“我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你和你的朋友能站在我这一边。”

“你怎么知道我有朋友？”

“难道你打算只身一人进入无法之地？”这回轮到里弗斯惊讶了。

无法之地......哦，那是荒野和废弃城市的代称。

我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余羡暗骂了自己一句，追问道：“这个要求我现在就可以应下，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你就不怕我反悔？”

里弗斯微笑道：“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先加入我们的组织。”

啧，感觉被套路了。

难不成发展下线他能拿提成？

余羡有不少疑惑，但这时候问的越多越有可能出错，他便将疑问压在了心底。只是回答了一句：“好。”

离开了城市的人，就像回到海里的鱼，飞入林中的鸟，哪有这么容易再被找到？

因此，现在应承一声对余羡来讲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里弗斯见余羡没有犹豫，对他的反应相当满意。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又一次起身，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他留给余羡的回复是：“明晚，干草市场地铁站，我在那儿等你。到时候我会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

离开了利泽斯公园，余羡对此行的收获还是相当满意的。

他将与里弗斯的对话复盘了几遍，确认没有漏洞后，给吉赛尔打了个电话。

吉赛尔听完了他的描述，提议一起到《孪生宇宙》中找上幽灵商讨一番。

她对余羡提出的那个可以撇清两人与仿生人躯体丢失的关系的计划很感兴趣。

和余羡不同，放弃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并不容易，能够悄无声息地完成计划对她来说绝对是有利无弊的。

余羡迅速赶回了家。进入《孪生宇宙》时，他得知吉赛尔已经与幽灵汇合，便立刻赶到了幽灵的别墅。

这一次幽灵准备了不少饮料和点心，一副要开茶话会的架势。

听完了小鱼的描述，他觉得这个计划确实可行，并给出了高度的赞扬。

“只不过，这个计划中的两个难点，只能麻烦你们想办法解决了：第一，你们能不能成功修复AD-33，让它动起来，这是成功的关键。第二，小鱼提到的那个组织是否可靠，与他们接触会不会有危险，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他思索了一番之后说道。

小鱼和吉赛尔齐齐点头。三人都没有提是否能够成功将幽灵下载到AD-33中的事，这件事不需要提，它是一切行动的前提，一旦失败，幽灵的“复活”计划一时半会儿就很难有下文了。

“绕过监控的任务交给我，我来黑进博物馆的安保系统。”吉赛尔主动提到。

“好。那与‘现实主义’接触的事就由我来负责，你先保持神秘。”小鱼点头。

“有备用计划吗？”吉赛尔看了看两人。

幽灵摊了摊手。无法接触现实世界，显然就没有办法提供有用的建议。

小鱼思考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我们的计划中可能出问题的环节也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两个。如果‘现实主义’没有向我提供安全通道，AD-33也动不起来，那我们或许可以把其中的存储设备弄出来，由我来把寄身其中的幽灵带出城市。”

“还是同样的原则：不要暴露自己。”幽灵补充。

“可是......主动离开城市是需要报备，签责任书并走官方通道的。如果我拿走仿生人核心的事情暴露，或是在官方通道中被检测出来......”

“你不明白。你不能暴露，一旦暴露了，他们能够轻易地通过《孪生宇宙》找到你的行踪。”幽灵向上指了指。

“那......大不了我把头盔扔了，从此不再进入《孪生宇宙》呗。”

幽灵摇头：“不行。如果《孪生宇宙》还是我了解的那个项目，等到正式运营、加入更多交互系统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离开它的生活将会是多么的艰难了。”

小鱼和吉赛尔面面相觑。

吉赛尔追问道：“按照你对这个项目的了解，《孪生宇宙》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幽灵目光发散，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孪生宇宙》目前已经上线的内容，大约占我们当时做完的部分中的六分之一......2045年时，项目组已经通过数字孪生、人工采集和AI演算的方式复制好了世界上96.4%的城市和郊外。现在《孪生宇宙》中才上线了几座？”

“23座。”吉赛尔回答。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幽灵的话并不是疑问句，不由有些尴尬。

“你们现在生活的城市，是哪一座？”幽灵看着吉赛尔问道。

他知道小鱼人在欧洲，昔日的英国。他对这个国家还算了解，但也没有询问过小鱼具体生活在哪里。

“纽卡斯尔。”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孪生宇宙》中为何没有上线这座城市？”

“这题我会，”小鱼举手，“《孪生宇宙》现阶段的宗旨是让人们体验现实中无法生活的城市，而不是那些人口繁多的城市的镜像。”

“对，但不完全对，”幽灵点头，又摇了摇头，“按照项目组的计划，《孪生宇宙》正式运营后人们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

在幽灵描绘的场景中，2048年的所有人都将会拥有一个便携无线头盔，或是干脆植入神经元传输芯片。

走在大街上，人们可以通过打开头盔开关或是转动念头的方式，直接与虚拟世界中的场景交互。

也就是说，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地选择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哪一个世界。现实的、虚拟的，或是两者结合的。

元宇宙这一概念的宗旨并不包含让人们远离现实。相反，有时候它甚至会鼓励人们走出家门。

你可以通过在现实中到达某一个地点，做某一件事，来完成虚拟世界中的任务。

“你们听过宝可梦吗？”幽灵打算举个例子。

小鱼和吉赛尔都点了点头。

小鱼说道：“《孪生宇宙》中不是有这个项目吗？人们可以在伦敦这样的城市中捕获各种各样的宝可梦，并在任一地点与其他人对战。”

吉赛尔附和道：“这个玩法听说挺古老的，但不算小众。”

“是挺古老的，类似的玩法2016年就有了，”幽灵笑了笑，“据说当时的人们会拿着那种板砖一样的手机走出家门，通过AR模式在真实地点对宝可梦进行实景捕捉。”

他见两人一脸懵圈，好像没有理解他说这话的用意，就接着说了下去：

“戴着便携脑机接口头盔，人们可以在纽卡斯尔的大街上看到各种各样的宝可梦，掏出没有戴头盔的人看不见的精灵球，向它们丢去以试着捕捉。”

“而且他们可以在视野里看到其他参与这个玩法的人对吧？这样一来，人们随时可以在大街上进行宝可梦对战了！”小鱼想了想那种场景，莫名感到有些兴奋。

“还能够直接在现实中打开虚拟世界里的背包面板，进行当面交易。”吉赛尔试着补充。

“没错。除此之外，走在大街上的人们还可以直接与其他佩戴头盔的人联系，这将会取代通讯设备的功能。”幽灵继续给两人做着场景刻画。

“那这样一来，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孪生宇宙》的虚拟世界，是不是就没那么重要了？人们不必置身其中，虚实交互可比虚拟世界有吸引力多了。”吉赛尔表示不解。

“不是的，镜像世界仍有很大价值，”幽灵又举了个例子，“你能够在虚拟世界里把车开到250迈，在现实世界中你能做到吗？”

吉赛尔想了想，感觉自己有些理解了：“也就是说，交互、纯粹的虚拟和纯粹的现实，将会是三种选择？”

幽灵竖起大拇指表示认可：“对。当然，你也可以在大街上看到头上顶着赛车手图标的人，面对面与他建立比赛关系，然后两人一同将意识沉入虚拟世界，在当下的环境开始一场街头追逐赛......”

“那我明白为什么这些功能暂时没有上线了，”小鱼击掌，“现在现实世界的城市人口太多了，如果大街上都是佩戴头盔的人，那会出乱子的。”

“这很有可能就是交互功能暂缓上线的原因之一，”幽灵可没少在社区论坛里看到人们对于城市拥挤的抱怨，“但我相信只是暂缓。”

“好吧，我懂了，”小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别人都能接入虚拟世界，而我只能看到现实，那我就成了一个现实世界里的NPC，和你现在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

幽灵嘴角抽了抽，翻着白眼说道：“还是不同的。虚拟世界到底还是比现实世界有意思，到时候你还不如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