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第二批客人，余羡又在后勤办公室摸了一个多小时的鱼，总算把这一天的工作熬过去了。
其实他平时并不会常常在工作中感到煎熬。只是今天他心里悬着件重要的事，才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
离开了博物馆，他在路边的咖啡馆打包了两份三明治和一杯拿铁，取出一份三明治边走边吃。
这是冬假前的最后一晚，纽卡斯尔的街头行人如织。人们似乎都为假期做足了计划，看起来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他的亚洲面孔在人群中并不是那么引人注意。事实上，在新纽卡斯尔的街头你可以看到各色人种：昂撒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黄种人和黑人。
余羡的公寓离博物馆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他很快回到了家中，喝了一口凉了一些的咖啡，便迫不及待地戴上头盔进入了《孪生宇宙》。
眼前一暗，接着是一阵恍惚，他再次出现在了交易行的大门口。
轻推左手大拇指的戒指打开背包面板，他在其中找到了一辆电动滑板车。
在面板上轻点了一下，他的手中多出了一张卡片。他将卡片往面前的地面上一抛，电动滑板车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或许我也应该弄辆跑车？
一边想着，他一边骑上滑板车，花了三四分钟的时间赶到了磁悬浮列车的站点。
这种列车是小鱼眼里最棒的交通工具。列车三分钟一班，投入一枚硬币就能乘坐。不出五分钟，他就能抵达幽灵的别墅附近。
比起乘坐599XXE、Speedtail这样的超跑，乘坐磁悬浮列车的优点可太多了：安静，平稳，不必提心吊胆，而且还舒服的多。
虽然在虚拟世界中，小鱼没有晕车的困扰，但这个世界真实的体感反馈仍会让他感受到公路超速行驶带来的不适。
时间在胡思乱想中过得很快。当他再次回过神，列车已经到达了他的目标站点。
下车，打开背包，拿出滑板车，骑行。又过了几分钟，他抵达了幽灵的别墅门口。
笃笃笃。
他轻扣房门。几秒后，别墅的大门就自动打开了。
带上门后，他轻车熟路地进门，上楼，在那个熟悉的房间里看到了壁炉旁捧着一碗热红酒的幽灵。
“你来啦，”幽灵伸手指了指茶几，“饮料已经备好了。今天的故事会就要开始了。”
小鱼笑了笑，从锅里舀了三勺热红酒倒进桌上的空碗里。肉桂和橙子的香气让他放松了下来。
他往沙发上一瘫，翘起二郎腿，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开始吧，柳大哥。”
幽灵一直是两人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一个。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但小鱼很自然地认为对方要比自己年长。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幽灵失神了一小会儿。他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并开始了他的叙述：
“首先，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不应该叫我‘大哥’，论真实年龄，我可以勉强做你的父亲。”
“噗......”
小鱼一口红酒喷了出来，撒到了地毯上，但那些液体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垮着脸笑骂：“你天天嘴上占我便宜占上瘾了是吧？你哪一点像四五十岁的样子了？”
气氛轻松了不少，幽灵却没有摆出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严肃地说道：“真的。2045年，末世来临的时候，我刚刚过完27岁生日。”
“那您今年......48啦？”小鱼有些愣神。
不对，我为什么要用敬语......
他又不是真的是我爸！
幽灵摇了摇头：“那是‘严格意义上’，该怎么说呢？时间对于我，在2045年的中旬暂停了，直到今年年初才恢复了流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离壁炉不远，小鱼却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看着小鱼瑟瑟发抖的样子，幽灵突然有些想笑。
但为了不破坏气氛，他努力忍住了，并解释道：
“不要瞎想！我的意思是，智能末日元年，我的意识被上传到了服务器中，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方式幸存了下来。”
“别开玩笑了，”小鱼显然不信，“如果2045年就有意识上传这种技术，那现在现实中的人们何必再面对生离死别？”
他觉得幽灵的话漏洞百出，有愚弄自己的嫌疑，因此话语中带了些怒意。
我可是博物馆的员工！
如果真有意识上传这种技术，博物馆不可能全无记载。如果有记载，自己没道理毫无印象。
意识上传和脑机连接是同一领域不同阶段的内容。脑机连接更容易实现，是因为它依旧依赖人类大脑的工作。而意识上传？光是完成对人脑的数字孪生创建就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工程。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既然有了意识上传技术，人们大可以在死亡之前将意识上传到像《孪生宇宙》这样的服务器中，以此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幽灵顿了顿，见小鱼没有开口的意思，摇摇头说了下去：
“你想多了。即便是《孪生宇宙》的服务器容量也不是无限的，数据只增不减，很快就会超过负荷。而且，我猜除了这家公司以外，现在的地球上并没有其他机构有能力建设这种体量的服务器。”
他抬手指了指天。
小鱼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幽灵不介意等待，没有出声打断。
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后，小鱼终于理清了思路，开口辩驳道：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那凭什么你就是特殊的，值得被上传的一个？而且，难道2045年就有《孪生宇宙》的服务器了？否则你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问得好。幽灵暗笑。
你要是不问，我还不知道怎么转折呢。
他首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孪生宇宙》的雏形，确实在2045年就有了，准确地说，是2036年就已经立项了。那时候，这个项目叫做《Project：2048》，也被制作组叫做《2048：元宇宙》。”
幽灵抿了一口热红酒，问了小鱼一个问题：“现在外面有电子游戏吗？或者说你了解电子游戏吗？”
外面？
这个词引起了小鱼的注意，但他没有细想的打算，而是摇了摇头。
对于这两个问题，他的答案是相同的。
幽灵眼神发散，似乎陷入了追忆。同时，他呓语般地说道：
“2035年到2045年之间，VR游戏大行其道......这不重要，大型多人在线网络游戏正式开始运营前要经历至少三个阶段的测试：封闭测试、内部测试和压力测试......”
小鱼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试探着接了下去：
“《孪生宇宙》目前正处于压力测试阶段，我也大概能够从字面上了解另外两种测试的意思......你是说，当时你被上传到了测试服务器中？”
“挺机灵嘛。”幽灵笑道：
“从名字上不难看出，《2048：元宇宙》计划在2048年发行，当时我曾以顾问的身份参与这个项目。2045年灾难发生前夕，这个项目才刚刚开启了第一轮内部测试。”
小鱼点头：“你是不是想说，你之所以能在《孪生宇宙》中存在，是因为《孪生宇宙》与《2048》一脉相承，现在《孪生宇宙》的构建者，重新启用了当年《2048》的服务器？”
他可是博物馆的讲解员，当然要比普通人更了解《孪生宇宙》这个人类的第二家园。
幽灵点点头：“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世界的构建者将当年的服务器进行了扩容，或是将那个来自2045年的内部测试服务器并入了新服务器组中。”
小鱼放下了手中的热红酒，向沙发上一靠，皱着眉头开始思索幽灵的说法。
他说的这一切，在原先的内部测试服务器保存完好、没有删档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实现......
不过，如果这个服务器一直处在脱机状态，2051年人类反击时使用的病毒同样影响不到内部的数据。
那就存在另一种可能！
小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质问幽灵：
“你说自己现在只是服务器中的一段数据，那我问你，你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人工智能余孽？”
尽管《孪生宇宙》有着一系列阻止人工智能接入并注册的举措，但那显然是公开测试之后的事。眼前的家伙要是早已寄身其中的话，这些安全措施显然不会起任何作用。
而且，他很清楚2032年后人类已经有了给人工智能植入个性程序的能力。
如果眼前的这位个性程序中含有“阴险”、“欺诈”这样的元素的话......
幽灵很惊讶。
他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随后他面色古怪地想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大反应？他和人工智能有仇？
不会吧......
“那你可真是难为我了，”幽灵苦笑一声，“这就好比要一个正常人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一样，几乎无解啊......”
话音刚落，他想到了一个破解这个问题的巧妙办法，反问小鱼：
“那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不是人工智能？”
小鱼一怔，然后脱口而出：“我的身体可以证明呀！仿生人的身体和人类至少有三点主要区别......”
“你是在欺负我没有肉体？那么在虚拟世界里，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人工智能？”幽灵嗤笑道。
这......
苦思冥想了许久，小鱼颓然坐回了沙发上。
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他忿忿不平地小声嘀咕：
“要不是我的出生记录早就找不到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的......”
2058年“大重启”时代以前出生的人原则上来说都是黑户。他们的出生记录不是毁在了人类反击的过程中，就是毁在了更早的时候。
这也大大提升了这个时代的人口普查工作的难度。
否则，自己何必要通过检索博物馆参观记录这么愚蠢的方式寻找柳恕呢......
幽灵听到了小鱼不服气的发言，伸出食指摆了摆，说道：
“身份信息是可以伪造的，即便有区块链加密。在虚拟世界里它什么也证明不了。”
随后，他用一种简单但有力的逻辑再次痛击了小鱼：
“如果我真的是人工智能，我只要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可以更安全地完成它。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地把身份透露给你呢？”
说得没错......
人工智能余孽能有什么目标？在小鱼的概念里无非是重新掌权，再次压制人类罢了。
想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在虚拟世界中设法干涉现实显然要比回到现实世界真刀真枪地战斗来得要隐蔽和实际。
公开测试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96%的城市居民已经离不开《孪生宇宙》了。控制《孪生宇宙》就能控制人类，这是不少反对“虚拟现实补偿论”的人攻击这一项目的主要论点。
小鱼愣愣地想着。
可是，如果他是人工智能，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但这小一年下来，我们之间交流的过程......
怎么让我感觉自己更像人工智能？
小鱼仔细地回想了一遍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绝望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对方懂得多，斗嘴从来没赢过，品味不如他，副本表现不如他，甚至还总是被他当猴耍......
他突然一拍脑袋，想到了一个问题：“难怪难怪......我说你怎么抢得到‘幽灵’这样的ID，原来是因为你比所有人都更早进入这个世界啊！”
幽灵抬头望向了天花板。
我他娘的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吗......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小鱼突然感觉一切都说得通了：
“难怪你总是用一些现实中根本就没有人用的说法，什么‘大舰巨炮才是男人的浪漫’，什么‘恐惧的来源是火力不足’，还有一大堆博物馆文献里都查不到的成语......”
幽灵呵呵一笑。
笑了两声，他突然感觉有些落寞。
真矬啊......
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后世界上都没有人听得懂我的烂梗了？
小鱼亢奋地盘点了一大堆“幽灵经典语录”，说着说着，他突然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面色古怪地开口问道：“那你现在到底算几岁啊？”
幽灵深吸了一口气。对小鱼跳跃的思维深感叹服。
他凝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按出生日期算，我确实应该48岁了......但是我不服，按照有意识的时间算，我应该只有28岁吧？”
意识被上传进《2048》封测服务器后不久，他的意识活动就被暂停了。
再次睁开双眼，他已经身在《孪生宇宙》的世界中了。
他改变了自己的样貌，绕过了注册审核，像内部测试涌入的所有人一样给自己取了名字。
由于英语和汉语已经成为所有人都能够使用的两大通用语言，《孪生宇宙》中的每个人都有着两个名字，一个英文的，一个中文的。
他给自己起的中文ID叫“孤魂野鬼”，英文叫“Ghost”。
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这两个词汇最能代表他的处境。
一个游荡在陌生世界的幽灵。
小鱼松了口气。
还好我们还是一个辈分......
当然了，他毕竟是经历过末世的人，显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相信幽灵的说法。
但逻辑往往比语言更有说服力。如果幽灵不是人类，那他的确完全不必告诉自己真相。回答不了自己关于他的身份的问题，他大可以从此消失，切断与自己的联系。
以小鱼对人工智能的了解来看，除了那些拥有孪生人格的先进个体外，人工智能要学会共情，可不是编写一个个性程序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有共情，自然也就不会有情感上的困扰。因此，把自己一脚踢开才是对一个人工智能来讲最理智的做法。
不过，只要幽灵没有在身份问题上说谎，小鱼并不介意暂不深究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这一系列行为背后的目的。
交浅言深不是幽灵这样的人会犯的错误，如果对方真的连这样关乎生死的问题都愿意告诉自己，那么凭着这份慢慢建立起来的信任，自己迟早都能弄清对方的动机。
幽灵见小鱼似乎接受了自己对身份的解释，也悄悄松了口气。
但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他继续说道：“现在，我来回答你刚刚提出的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