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在首都机场航站楼,伍俊桐一点也没给前来接机的千城集团北京分公司副总经理好脸色。他训道:“你们订的什么机票?飞机足足晚点了两个钟头。”
“您批评得对,是我们办事不力。”副总经理赶紧赔上不是,心里却在抱怨,航班晚点关我们什么事?这个伍俊桐真是难伺候,架子比王诚还大。王诚来北京,顶多让公司派辆车。伍俊桐倒好,假如不来一个副总级别的人接机,便认为是有心怠慢。
“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抓紧时间,马上去荣鼎总部。”伍俊桐背着手,大步朝前走去。那位副总拉着伍俊桐的行李,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赶上晚高峰,机场高速堵得一塌糊涂。伍俊桐坐在车里,不停抬腕看表,脸上显得颇为焦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费云鹏打来的,伍俊桐赶紧接起,换上一副笑脸:“费总,不好意思!航班晚点,让您久等了。”
费云鹏问:“你现在到哪儿了?”
伍俊桐说:“还在机场高速上,马上到三元桥了。”
“还没下高速呀,我都在办公室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费云鹏说。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航班晚点又赶上塞车,我也急得不行。”伍俊桐说。“这样吧,”费云鹏说,“你不必来我办公室了,直接去钓鱼台国宾馆,正好今晚我在那儿请人吃饭。”
伍俊桐赶紧点头:“好的,好的。”放下电话,伍俊桐忍不住又把那位副总批了一顿。从荣鼎到千城,伍俊桐鞍前马后多年,早就以费云鹏的家臣自居。既然是家臣,怎能让主子久等?
伍俊桐总算赶到钓鱼台,他急匆匆地走进包间,见费云鹏正同几名部下谈笑风生。伍俊桐又是一通道歉,费云鹏却挥了挥手:“没事,下午没等着你,吃完饭咱们还能谈嘛。”
伍俊桐知道,费云鹏对钓鱼台的环境与菜品情有独钟,经常来这里宴客,便问道:“今晚是请谁?”
费云鹏抿了一口茶,说:“说起来这人你也认识,黄文灿。”
“就是东华资产管理公司的黄文灿,黄老夫子?”伍俊桐问。
费云鹏点点头:“对,就是他。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到哪儿了。我们这一大帮人,都等了快半小时。”
伍俊桐赶紧打了一通电话,接着对费云鹏说:“黄老夫子说他已经出了白堆子地铁站,走过来差不多十多分钟。”
费云鹏笑起来:“我在这么豪华的酒店请客,他却坐地铁来。”
伍俊桐摇头说:“黄老夫子这个人,就是喜欢装。”顿了顿,他又问:“您今天请他,有什么事?”
费云鹏说:“既是受人之托,也是利人利己。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约莫十分钟后,黄文灿走了进来。此人年纪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头发花白,戴一副黑框眼镜。他脱下灰色羽绒服与一条红色围巾,露出熨得笔挺的白色衬衣。将外套与围巾挂在衣架上后,黄文灿转身与费云鹏等人握手寒暄,一举一动显得文质彬彬。
伍俊桐一边握手,一边说道:“老黄,你也是堂堂大型金融国企的副总,怎么跑去挤地铁?”
黄文灿摇头笑道:“公司是给我配了车,但那是供工作使用。上下班我都是开私家车,今天赶上限号,只能坐地铁了。”
伍俊桐又问:“你的私家车更新换代没有,还是那台卡罗拉?”
黄文灿说:“那台车开得好好的,干吗去换?”
费云鹏接过话茬:“别说换车了,就说老黄这身打扮吧,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换过。上班是黑西装,出了办公室,再套一件羽绒服。对了,脖子上还有一条夫人亲手织的围巾。”
伍俊桐笑起来:“就这身打扮,怪不得大伙叫你黄老夫子。”
黄文灿坐到座位上:“老夫子也没什么不好,我本来就是教书匠出身。隔几年退休了,还想回大学教书呢。真要当个教授,没准工资比现在还高。”
“你这玩笑开大了吧。”伍俊桐说,“一个金融国企的副总,工资赶不上大学教授?”
黄文灿说:“我和你们不一样。荣鼎毕竟是股份制企业,里面有国企股份,也有外企与民企股份,一直以来都是按市场化运作,高管薪酬更和市场接轨。东华资产管理公司是一家根正苗红的国企,管得很死。这几年的态势大伙也知道,像我们这类国企,对高管都限了薪。如今我的收入,还真比不上那些大学教授。”
费云鹏脸上似笑非笑,说:“和你这样的廉政模范共进晚餐,我们既有压力,更能学习进步。”
服务员开始上菜,费云鹏端起酒杯,说了一通祝酒词,接着便一饮而尽。其他人干了杯中酒,只有黄文灿抿了一口果汁。费云鹏也没劝酒,他知道黄文灿有糖尿病,多年来从不饮酒。
放下酒杯,费云鹏问道:“老黄,最近工作忙吗?”
黄文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所有副总中排名末尾,就管些杂事。每天事情不少,但都是瞎忙。”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排名末尾的副总?”费云鹏问。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有什么办法?”黄文灿摇头叹道,“自己就这样了,事业上没啥奔头。许多事得过且过吧,只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就行。还是那句话,同流不合污,随波不逐流。”
黄文灿又说:“不过就这个排名末尾的副总,也得感谢老费你。当年我被人撵出西海,流落京城,若不是你仗义相助,连这个副总也捞不着。”
费云鹏摆手道:“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还没忘。”
“不敢忘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黄文灿说,“对了,你岳父身体还好吧?俗务缠身,有些日子没去看望老爷子了。”
“还好。”费云鹏说道,“他也经常提到你。”
费云鹏与黄文灿聊到的这件往事,外人并不知晓。黄文灿是西海市人,年纪轻轻就成为省财经大学教授。当年为了组建西海市商业储蓄银行,市领导三顾茅庐,去省城邀请黄文灿,希望他投身家乡经济建设。
黄文灿回到西海,参与了西海市商业储蓄银行的创建工作,是不折不扣的创业元老。再后来,银行发展势头喜人,成了业界知名的区域性股份制商业银行,并更名为海丰银行。黄文灿成为海丰银行首任行长,并一度有望问鼎一把手宝座,担任海丰银行董事长。
但后来,空降而来的宋长海成为董事长,黄文灿只能屈居人下。与学院派出身、拥有专业背景的黄文灿不同,宋长海来自公务员系统。宋长海是技工学校的中专生,在工厂当过车工,后来进入政府,从普通办事员做起,官至西海市财政局局长。十多年前,宋长海离开财政局,来到海丰银行。
宋长海与黄文灿的合作并不愉快,两人很快爆发明争暗斗。最后,黄文灿被
撵出海丰银行。那时,心情晦暗的黄文灿来北京漂泊,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费云鹏。费云鹏不仅慷慨解囊,资助了落魄中的黄文灿,还时常带他出席各类饭局,结交京城达官显贵。费云鹏的岳父也对黄文灿青睐有加,在老爷子的大力引荐下,黄文灿进入东华资产管理公司,当上部门主任,几年后又升任副总经理。不过近些年,黄文灿却原地不动,在副总位置上迟迟没有进步。黄文灿知道自己年纪不小,未来很难再上层楼,便把兴趣投向书法篆刻与花鸟虫草,他常对外说,奢侈的爱好玩不起,在家写写字,养几盆花还凑合。
黄文灿很注重养生,挑了几口蔬菜后,便不再动筷子。他端起面前的果汁摇了摇,说:“老费,今天有什么好事,你会想着请我吃饭?”
费云鹏口里嚼着菜,说:“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有空聚一下,难道非得有什么事?”
黄文灿抿着果汁,说:“正因为是老朋友,这顿饭才更蹊跷。咱俩什么关系,用得着靠吃饭来联络感情?有什么事,就直说。”
费云鹏笑道:“一切都瞒不过你。”费云鹏放下筷子,说:“要说事情,还真有一件。最近,我去了你老家好几趟,打算在那儿投资一个项目。”
“你去西海了?”黄文灿问,“你可是做大买卖的,打算投什么项目?”
费云鹏说:“海丰银行即将上市,荣鼎资本看好它的发展前景,打算进行股权投资,成为战略投资者。双方已经签署了合作协议,荣鼎的资金也打过去了。”
提到海丰银行,黄文灿的脸一沉。旋即,他又恢复正常,说:“这可不是打算投资,而是已经投了。”
费云鹏说:“你是海丰银行的创业元老,既当过行长,又和宋长海做过搭档。怎么评价我的决策?”
黄文灿拿起热毛巾,擦拭着手,说:“你们都签合同了,我怎么评价还重要吗?这不是让我打马后炮吗?”
费云鹏略微扬头,语气温和却又透出一股子气势:“纵然是马后炮,也不妨打一下嘛。”
黄文灿冷笑一声,说:“这马后炮我还真不能打。我有个原则,不去评价曾经工作过的单位与同事,好的不说,坏的也不说。”停顿一下,他又缓缓说出一句话,语气平静却又显得力道十足:“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