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斌问:“叫停新钢厂项目,上头可是发了红头文件。现在,你敢让这些设备运转起来?”
徐乐水说:“大规模生产当然不行,可小范围地进行试验,或是生产少量样品,这个不会有问题。”
“你多长时间能造出特种钢?”方玉斌继续追问。
徐乐水信心满满地说:“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毫不客气地说,中国所有钢厂中,只有我们是距离生产出这款特种钢最近的。”
方玉斌思忖了一会儿,又说:“你造出的特种钢,会比进口钢成本低吗?”
“刚开始或许比进口钢贵一点,规模化生产之后成本应该能降低。但是,咱们不能只算经济账。”徐乐水加重语气,“如今这款特种钢所吸引的关注目光,远远超过了钢材本身。谁率先造出来,所引起的轰动效应,可不是卖几吨钢能比的。”
徐乐水禁不住有些激动:“中国的国情咱都知道,只要把特种钢造出来,各种各样的扶持政策甚至是资金,一定会纷至沓来。那些整天催债的银行,没准立马变脸,抢着放贷。”
方玉斌把放在烟缸上的半截烟拿起来,吸了一口后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懂技术,可实际上,不仅能算经济账,还会算政治账。”
从方玉斌的表情中,徐乐水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便趁热打铁道:“技术团队与生产设备是现成的,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钱!我打算把大伙的债往后拖一拖,集中资金进行技术攻关。”
方玉斌掐灭烟头,陷入沉思。自己对钢铁是个门外汉,徐乐水能否如他所说,短期内造出特种钢?方玉斌不知道,更无从知道。他甚至动过念头,组织一批专家来论证徐乐水的方案。但是,去哪儿找真正的权威专家?又有哪个专家,比徐乐水更在行?人家可说了,如今在国内,就数他的团队距离制造出特种钢最近。
假如是一个全新的投资案,方玉斌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不熟不做,对于一个陌生领域,干吗去冒险?偏偏这又是一个半拉子工程,自己已陷进去,接下去风险未知,拔出来又不可能。
方玉斌无从分析方案是否可行,只能去判断徐乐水这人是否靠谱。回想与徐乐水的接触,此人称得上温润君子。他对于钢铁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号称“钢铁狂人”的温玉彪,可专业技术与老
成持重,又远在温玉彪之上。
有人说过,投资是投人,但从没有人说过,投资只是投人。不去调研行业,不去分析商业模式,仅仅依靠对一个人的观察做出决策,理论上讲绝对是大忌。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方玉斌无法从容地用理论指导实践,只能冒险地用实践去丰富理论了。经历那么多惊涛骇浪,不敢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起码还有些识人之明。这一次,就相信自己的眼光吧。这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一种远胜常人的商业直觉,只能用结果检验了。
方玉斌缓缓说道:“我同意你的请求,但有两个条件。”
“请说。”徐乐水欣喜地说。
“第一,”方玉斌伸出一根手指头,“我们必须设立一张时间表,以你说的半年为期,如果半年后造不出特种钢,就按之前说的,钢厂所有流动资金,除了维持基本运转,其他全用来还债。对我们债权人来说,能拿多少是多少,总比全打水漂强。”
“好的,就以半年为期。”徐乐水毫不犹豫地答道。
“第二,”方玉斌接着说,“我要派专人监管这段时间的资金使用,确保你们把每一分钱都投入技术攻关中。我信任你,所以答应了你的请求,但如今有句话很流行——信任不能代替监督。”
“这个更没问题。”徐乐水说,“回头和其他债权人谈时,我都会主动采取这种模式,由你们派人监督资金使用。”
“怎么,你还没和其他债权人谈过?”方玉斌问。
“你是我找的第一个人。”徐乐水说,“接下来,我会和几家银行以及大的债权人沟通,只要能说服他们,这事就有戏。”
方玉斌不自觉地摇起头:“说服所有大债权人,应该很难吧。”
徐乐水说:“是很难,但再难也得去做。”
方玉斌眉头皱起,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我的估计没错,这事压根就没戏,无论银行或是其他债权人,都不会同意你的方案。”
“这么肯定?”徐乐水问。
“当然。”谈了这么久,方玉斌第一次动筷子,“我毕竟是做投资公司的,只不过阴差阳错当了你的债主。因此分析一件事时,或多或少还会有些投资人的眼光,愿意承受必要的风险。其他人嘛,绝大多数会选择落袋为安。”
“这一层我也考虑到了,所以才第一个来找你。”望着桌上的饭菜,徐乐水依旧没有胃口,“所幸在你这儿开了个好头。至于其他人,但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方玉斌挥了挥手,说:“如果所有的精诚所至,都能金石为开,那我们就活在童话世界中了。明知行不通的事,干吗去撞得头破血流?”
徐乐水双手一摊:“那我还能怎么办?”
“给你支一招。”方玉斌笑了笑,“再把几家大债权人召集到一起,开会!”
当初苏定国用债权人会议的方式,让人民自己解决内部矛盾,替政府甩了包袱。方玉斌或许是从中受到启发,也想到开会这一招。不过,苏定国用的是借力打力,方玉斌却要唱一出更精彩的空城计。方玉斌说:“尽管钢价回暖,但钢厂账上的资金要清偿所有债务毫无可能,说到底,还得逐步分期偿还。究竟怎么分期、怎么逐步,里面却大有讲究。”
方玉斌又说:“你把大伙召集起来,压根不提延迟还款的事。你就说,厂子如今有点钱了,准备启动还款工作。但是,怎么个还法,请大伙一起商量。”
“我仿佛明白了。”徐乐水也是个一点就通的人,“怎么还钱听大家的。是按照借款时间的先后来偿还,还是按照借款金额的大小比例来偿还,不妨畅所欲言。”
方玉斌点了点头:“一旦畅所欲言,这个会就一定吵个没完没了。有人主张按借款时间还,有人坚持按金额比例偿还。我估计,这会有的开,轻轻松松就吵上几个月。你这边,不也争取到时间了吗?”
“好主意!”徐乐水笑着说。
方玉斌又掏出一根烟点上,说:“这也奇怪了,我一个债权人,竟然教起债务人如何躲债。”
徐乐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大恩不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