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王诚才缓缓开口:“难道我就这样招人恨?”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直率。”看到王诚一脸痛苦的表情,方玉斌真有些于心不忍。他知道,王诚不爱钱,但一个不爱钱的人,追求的东西一定比钱更值钱。王诚在乎的,就是名声。这些年来,他苦心经营自己的形象,比起什么商业教父、地产领袖,他更喜欢扮演人生导师的角色。即便在一本正经的财经峰会上,他也会大谈各种公共议题,以凸显自身的特立独行。所有这一切,不就为了赢得生前身后名吗?面对这样一种人,告诉他你其实并不招人喜欢,或许比商场上的失利,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但是,方玉斌觉得,既然如今与王诚身处同一个战壕,就必须直言相告。他抿了一口水,说:“并不是王总你有多么招人恨,而是社会思潮变了。”
“这是一个复杂问题,我尽量简单来说。”方玉斌接着说,“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全世界走入了一个精英化时代,各领域的精英层出不穷,推动了时代的进步。而普通大众也发自内心地膜拜精英,甚至渴望通过奋斗,自己也成为精英。”
方玉斌又说:“这一波精英化浪潮,伴随着2008年的金融危机彻底终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发觉,自己并没有成为时代发展的获益者,反而充满相对剥夺感,房价炒高了,工作机会变少了,日子越来越难过。那些大财团、大企业家累积了那么多财富,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到头来却弄出个金融危机,让普通人承担后果!更关键的是,阶层的固化让众多年轻人绝望。过去,他们渴望通过奋斗,让自己成为精英中的一员。现在他们却认定,无论如何努力,精英的大门已向自己关闭。在西方,这批年轻人被称为愤怒的一代。套用国内的话,应该叫愤青吧。”
停顿一下,方玉斌继续说:“正是愤怒的一代,发起了‘占领华尔街’运动。尽管这个运动持续时间不长,却在全世界激起回响,乃至于改变了整个社会思潮。比如在美国,十年前提起华尔街精英,人人竖起大拇指,认为他们代表了美国梦。现在呢,华尔街的名声在美国已经烂大街了,提起华尔街,几乎成为贪婪的代名词。你看美国总统大选,两党候选人都声称要约束大财团,捍卫平民利益,只是各自的激烈程度不同。这在资本主义最发达的美国,过去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还有香港,”方玉斌滔滔不绝地说道,“仅仅十多年前,李嘉诚还是香港人心中的骄傲。提起李超人,香港人觉得与有荣焉。现在呢,还有几个港人把李嘉诚当偶像?倒是工人游行时,把李嘉诚画成青面獠牙的样子,踩在脚下。”
“不知你们发现没有,近年来国际政坛总会不时冒出一些‘怪咖’。原本默默无名,只因为长了个大嘴巴,
语不惊人死不休,加之行为乖张,于是瞬间爆红。一人一票的选举中,那些政坛老鸟反倒溃不成军,这些‘怪咖’倒一个个选上了市长乃至总统。没办法,如今的选民就好这一口。那些精英政治家的代表,诸如里根、撒切尔夫人,可以在30年前叱咤风云,换到现在,估计也不受选民青睐。”方玉斌一口气把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许久没有说话的王诚终于开口:“这个世界越来越乱了,充满了一种民粹的思潮,反商、反富,乃至于反智。”
方玉斌说:“这种思潮究竟对不对,谁也说不清。但它已然泛滥,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许多年轻人心中,反传统、反偶像就是一种时髦。所以,像王总这样成名日久的教父级人物,恐怕是很难讨好。”
“况且在中国,还有另一种情形。”方玉斌又说,“所谓人人是顺民,个个有反骨。别看那些偶像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一大帮粉丝,其实不安的因子早已种下。一旦从舞台上跌落,立刻会卷起千堆雪,往日顶礼膜拜的粉丝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一万只脚。”
“你是在说我吧?”王诚苦笑道。
“不光是你,换作谁都一样。”方玉斌说,“去年我出去自驾游,在公路上,看见一辆大货车追尾法拉利。不过十多分钟就围拢数百人,一个个比过年还兴奋,拍掌的、叫好的,总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方玉斌接着说:“如今很多人的心态,就像围观车祸的群众,他们才不管大货车是否违反交通规则,只要撞的是法拉利就欢欣鼓舞。一直以来,王诚是高高在上的偶像,如今冒出个曹伯华,竟敢向偶像宣战?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当然要鼓掌叫好。至于谁是谁非,反倒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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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诚叹了口气:“你说得有些道理。”
“水军当然有,不过推波助澜而已。但这股浪潮本身,实则酝酿已久。”方玉斌说。
王诚说:“照你这么说,这场舆论战我们应该怎么打?”
“我以为当务之急就是放低身段。”方玉斌说,“王总的公开信,其实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比如质疑曹伯华的实力、信用,认为他不配做千城的大股东。客观来讲,这些道理都对。但正是这种优越感,才让那些以反传统、反偶像为时髦的年轻人愤愤不平,甚至把曹伯华当成了同路人。”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故意示弱?”虞东明说。
“没错。”方玉斌说,“从双方第一天舆论战的攻防来看,对方稍占上风。他们的战术,就是把舆论引向屌丝逆袭。而我们这边,无论是商界大佬的力挺,还是那封公开信,某种程度来说配合了对方的表演。”
方玉斌又说:“为今之计,我们要塑造出一种悲情形象,才能唤起同情。对于曹伯华,与其质疑他信用不够,不如有意无意地暗示他背景深厚,手眼通天。总之,咱们要以一种被欺负了的受害者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
虞东明说:“这个好办,我立刻叫人组织文章。”
方玉斌说:“我还发现一个现象,在传统媒体上,支持咱们的稿件不少。那些支持华海的言论,大多是微信朋友圈的文章与网友跟帖。两相比较,后者的传播效果更大。看来,为了打舆论战,对方主动适应了新媒体的特点。”
“这一点我们的确做得不够。接下来,不仅要组织一批有分量的文章,还得在运用新媒体手段上下功夫。”对于争取舆论,王诚无比在意,他立刻吩咐虞东明。
王诚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扭了扭腰杆,又对方玉斌笑着说:“刚才光顾着聊舆论战,倒把你此番滨海之行的主题忘了。你可是衔命而来。”
方玉斌微笑着说:“没错,我的确肩负使命。远在海外的费总很关注股权之争,让我来问一问王总,下一步有何打算?”
王诚哈哈大笑:“费云鹏竟然让你来问我的话。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又问:“这一回你不跟总部打招呼,直接入市抢筹,费云鹏有什么反应?”
方玉斌耸了耸肩:“费总对我一定失望透顶,不过目前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否则也不会让我跑一趟滨海。”
“既然费云鹏让你来了解情况,你就把我的话带给他。”王诚说,“第一,我同华海的矛盾不可调和,没有任何妥协的空间;第二,为了阻击华海,我会发行新股,并引入一家有实力的战略合作者。”
发行新股并引入合作者,说白了就是稀释股权,这一招实在谈不上有多高明。这套计划真要付诸实施,将会面临重重阻力。发行新股事关重大,必须经过董事会同意。那些利益受损的原股东能同意?尤其是已经成为最大股东的华海,能投下赞成票?
方玉斌并不相信,这套既谈不上高明又没有可操作性的方案会是王诚真实的想法。他说:“你的话我一字不改地带回去。只是费总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
王诚笑道:“甭管他信不信,我都得这么说。两人起了争执,最后怎么解决是一回事,起码先得扔出几句狠话,这就叫输人不输阵。”
方玉斌会心一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