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尧,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会嫁给陆景升吗?”
王步尧拉长了耳朵。
这些事,梅骨要是不说,他是不可能主动问的,他尊重梅骨,不会去当梅骨过去人生里的窥探者。
“除了和我妈怄气之外,还有干妈的原因……”
路灯灯光下,梅骨的神色变得缥缈,仿佛陷在遥远的回忆里。
“那时候,干爹上司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干爹不必受牵连,可以光明正大回省城去探亲,干爹走的时候,借走了我的U盘,因为他还有帮助西昆孔村申请非遗的策划项目没有完成,所以用我的U盘拷贝了资料,带回省城去处理……”
几天后,梅骨打电话给平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梅骨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U盘,里面有她需要用到的教学资料。
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U盘是很重要的保存、传送资料的工具。
“我只是想要跟干爹确认一个回来的时间,想要拿回自己的U盘,但是干妈误会了我,她觉得我在跟她抢干爹,干爹才回省城,我就催干爹回来……”
梅骨哑然失笑。
后来很多年,梅骨总会做噩梦,梦见干妈冲她吼:“你别以为我五十岁了就不吃醋,我醋劲大着呢!”
“你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要攀龙附凤,不是什么资源你都能利用的!”
梦境里,梅骨看不见明华的脸,只有她在电话那头嘶吼的声音充斥周围,像雷电一样又凶猛又激烈。
那时候,梅骨没有见过明华的面,对明华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平浪的讲述。
薛宝钗啊,这怎么会是善解人意,得体大方的薛宝钗呢?
分明是凶悍的夏金桂。
梅骨当场就吓得挂了电话。
除了惊吓,梅骨更多的是失望。
世俗里的人总是用有色眼镜看待她与平浪的关系,也就算了,没想到干妈也这样。
“我以为干爹那样一个超脱世俗的男人,会配一个与他一样有着高洁灵魂的发妻,没想到干爹终究娶的也只是一个俗人。”
梅骨唇边绽放一丝苦涩的笑。
“是我太天真了,干爹原就说过干妈是薛宝钗,不是林黛玉,薛宝钗本就是一个受世俗欢迎的人,一个受世俗欢迎的人,怎么可能有着超凡脱俗的灵魂呢?”
“步尧你知道吗?当周围人都质疑你,误会你,用他们的自以为是评判你的时候,你就开始产生自我怀疑,我一度怀疑我与干爹的这段父女情到底算什么?”
“我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像父亲一样爱我?他是个男人,我为什么能敬他如父亲?我为什么是把他当作父亲,而不是一个男人?我的心思真的清白纯粹吗?”
“所有人都怀疑我,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周围的人已经不只是怀疑,而是直接审判我,认定我和干爹是不正当的关系,认定我与干爹上了床,认定我为了钱为了攀龙附凤,做了干爹的小蜜……”
“步尧,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和干爹上街,都有熟人指指点点,然后在背后蛐蛐说,他们俩逛街的样子根本不像父女……”
“步尧,我陷入流言蜚语中百口莫辩,甚至我清高地认为,清者自清,我和干爹是怎样的,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不需要外界认可,可是连干妈都给我判了死刑……”
梅骨的精神支柱被彻底击倒了。
如果干妈能相信梅骨与平浪的父女情……
可是凭什么要求干妈相信呢?
“干妈在电话里冲我吼,她不需要一个女儿,她儿子也坚决不会同意有个姐姐,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去利用不属于你的资源。”
梅骨轻笑出声,笑容是苦涩的。
“步尧,那时候我好傻啊,我听不懂什么是利用资源,我单纯地只重感情,干妈的怒气让我知道,我是一个贫穷的卑微的女孩,我不配拥有平浪这样的父亲,我的父亲早就死了,我不配得到父爱……”
“所以当干爹试图做好我与干妈之间的桥梁,再次打电话来时,我清高地拒绝沟通,我竟选择嫁给陆景升。”
“我竟天真地想要依靠嫁人,反抗自己母亲的重男轻女,并向干妈证明,我与干爹的清白。”
“为什么是陆景升,因为没有别人了,当你想要嫁人的时候,旁边只有一个陆景升,随时等着娶你的陆景升。”
“我把拯救自己、证明自己的责任,交到了陆景升手上,我竟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而不是自己。我把陆景升这样一个连自己都管不好的男人,当成我的救世主,我多蠢啊……”
梅骨的眼底,是磅礴如深海的哀伤。
王步尧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时这刻,王步尧深深地自责,如果梅骨想嫁人的时候,身边不是只有一个陆景升……如果还有他,梅骨就不用别无选择了。
梅骨这些年的痛苦和遭遇,他也有莫大的责任。
既然爱她,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呢?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要让梅骨陷入这样的境地了。
从今往后,他会一直在梅骨身边,他不会再让梅骨一个人了。
……
……
301医院。
病房。
苏韵、乔琳、叶安正帮平浪擦拭完身体,换好干净的病号服,让他尽量舒服地睡着。
看着平浪消瘦、憔悴的睡容,三人都心情沉重。
这还是当年让她们一寝室姑娘都争先恐后的天之骄子吗?
和苏韵终生未嫁不同,乔琳和叶安早就成了家,她们也是偶尔来探望平浪,尽一份同学情谊。
“我看着平浪,怎么觉着他又瘦了?”
“他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好了。”
乔琳和叶安问苏韵:“医生有没有说,平浪接下来……”
“医生说,平浪大概就这几天了。”
苏韵是日日帮着明华一起照顾平浪的,对平浪的病况最为了解。
苏韵的话,让乔琳和叶安都陷入沉默。
苏韵自己反倒释然得多。
平浪抗癌的十个月,苏韵将平浪的每个阶段都看在眼里,她已经做好了平浪随时离开的准备。
早知他如此夭寿,她就不爱他了。
更惨的还是明华,毕竟做了平浪几十年的妻子,平浪一走,她更加伤心吧?
她是曾经拥有过平浪的人,不比她们,从未拥有,也就无所谓失去。她是拥有过,失去的时候,只怕比她们任何一人都要更痛更难过。
她那样健康壮硕的东北女人,恁是在照顾平浪的这二百多个日子,瘦了一圈。
苏韵胡思乱想的时候,明华就回来病房了。
“平浪睡着了。”苏韵说。
明华点点头:“睡着了刚好,我带你们三个去见一个人。”
“谁啊?”
三人都很好奇。
“一个女孩子。”明华说道。
“那平浪怎么办?”苏韵不放心。
“平浪交给玫瑰。”明华说。
把平浪交给玫瑰,要是在当年,明华是绝对不肯的。
她对平浪拥有绝对主权,她在玫瑰跟前宣誓她对平浪的主权,一寸一毫都不能让。
王步尧和梅骨已经早早在约定地点等候。
明华订的是一家西餐厅。
明华一行四人抵达西餐厅时,梅骨正一人坐在位置上,小小只的,一脸村里来的对大世界的清澈的好奇。
“她长得可真像年轻时候的玫瑰。”
苏韵远远瞧见梅骨,对明华嘟哝了一句。
若是以前,乔琳和叶安一定会悄悄提醒苏韵,不要说了,玫瑰两个字在明华这里,是不可触碰的雷区。
但是现在,明华早就放下了过往心结,甚至把玫瑰当做了闺蜜,她们也就没必要顾忌什么。
“什么玫瑰,她叫梅骨,雪胎梅骨的梅骨,好名字吧?”
提到梅骨,明华竟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
她领着苏韵三人走过去,在位置上坐下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梅骨,平浪和我的干女儿。”
不是平浪的干女儿,而是“平浪和我的干女儿”。
梅骨受宠若惊地看向明华,她的国泰民安脸上,笑容坦荡、磊落,像阳光普照在最广阔的平原上。
明华接受她了。
人之将死,这算不算明华对丈夫的慰藉?
“你和平浪什么时候有一个干女儿了?怎么瞒我们这么久?”苏韵说。
“因为怕你抢。”明华开玩笑。
苏韵果然当场就抢。
“既然是你和平浪的干女儿,那也是我们的干女儿,当年平浪抢不过你,如今这干女儿,明华,你不能再独占。”
明华不会再独占了。
如果她知道她独占平浪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年,只怕当初也是不会独占的。
“梅骨,她们三个以后也都是你干妈了。你这位干妈最厉害,事业女强人,国内着名文学刊物主编,你啊,以后就找她投稿。”
明华说着,又向苏韵:“你可不能把梅骨当关系户,虽然是干妈,也要看文章质量,再给发表哈……”
“你是主编,还是我是主编,这个还要你交代啊?”
苏韵又问梅骨,此前都写过什么文章,可否有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