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2 / 2)

“为什么?”

“如果我教了,你给禹画师的心意就算不上是百分百。你跟禹画师两情相悦,为他做的点心不能参杂着我,不然对禹画师不公平。”

“公子。”

“云辞,点心,你能做到且做好。”

“嗯。”

“哦对了,一定要在我的‘饮水词歌·素菜馆’尝那道新菜:苹果炒排骨【注3】。皇上为我定制的,用莲藕条和油条做成的素排骨很好吃,可惜我不能多吃,就当作是我省油了吧……民间的菜油每斤四十文,‘花鸟风月楼’改装,帮工的工资每日七十文,那是因为他们在为明珠做事,所以阿玛给的高。天下帮工和劳役的报酬低,买油困难,油经常反复用不舍得倒掉,长此以往,危害身体,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国计民生之事,皇上也要一步一步来解决,不能操之过急。”

跑偏的话题戛然而止,“云辞对不起,我一不小心说多了。”

“没有,公子说的对。我爱听公子这些为国为民之言。”

“下次有机会再说,真想跟你一块到皇上面前去说。但是现在,”公子指向前方,“云辞你去为禹画师准备‘糖蒸酥酪’吧!”

“好,谢公子。”

“格格客气。祝你跟禹画师‘像糖蒸酥酪一样甜甜蜜蜜’呀云辞!”

所以云辞才愿意花时间,自寻做法,自思窍门,全心全意去为自己喜欢的禹画师制作这一盒:奶酪酥/糖蒸酥酪。

回到当下。

禹之鼎只是小尝了一口,就满是惊喜,在唇齿留香的美妙感觉之中,他问:“这奶酪酥,是云辞你亲手做的?”

云辞不在他面前提“光出主意、不教学”的纳兰,只是反问他:“我亲自下厨房做的,是不是更香?”

“我爱吃这个!”禹之鼎兴奋道,“就好像是把牛奶蒸成了滑蛋一样,但是更细腻、更甜美。上面的红豆也好吃,红豆表示相思相爱——”

禹之鼎忽然握住云辞的手,“云辞我知道,你在做这道点心的时候,满心都是我对不对?你从头到尾都在想我,包括最后添上红豆的那一刻也是。”

“我好高兴好感动。”禹之鼎转而捂住自己的心脏,“真的好高兴好感动,云辞你真好,我也很爱很爱你。”

“我也吃。”云辞张开红樱小唇。

“是……是,咱俩应该一起吃。”

禹之鼎另取了一只小勺子,舀了一勺“糖蒸酥酪”送进云辞嘴里。

他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中喜不自胜。

分别的时候,云辞从禹之鼎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

“云辞我没有告诉你,那幅献给你阿玛的《秋日猎鹰图》是我画的,不是太祖爷努尔哈赤那一朝的作品。上面的章,也是我仿刻的。”

惊讶归惊讶,回过神来以后,云辞反而高兴。

“禹画师,你做的好!不但是阿玛,连我都被你蒙在鼓里。更何况是我瓜尔佳氏祠堂里的列祖列宗。”

“云辞,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你画人物肖像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将来一定是大清最优秀、最有名的人物工笔画师!我为你自豪。”

*

这以后,又过了两个半月,纳兰容若编成《古抄本十二卷》。

徐乾学大惊,闻讯容若来府时,反过来对他以大礼相接待。

徐乾学大赞道:“即便是贤者和当朝最博学的大儒,编解此十二卷难书也至少要耗费八、九个月有余,竟不想纳兰公子刻苦耐劳、慧海广集,只用五个月就将这项编解工程完成,真是有惊世之才啊!”

“照吾师的估算,八、九个月有余岂非是到了秋考之日?”容若谦谦而问,“临近考试,一心两用可不好。”

容若心里清楚的很,徐先生恨不得用近三个的季度的时间来消耗和掏空纳兰的身子骨,好让纳兰垮掉,没法参加秋考。

所以容若才精益求精,抽丝剥茧,倾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在短短五个月的时间里,将《古抄本十二卷》一一经解、注释、编修完成。

其中的难关和苦累,只有容若自己明白:

遇到难懂的古文僻字和难觅的典故出处,就安慰自己说,李商隐的诗更难懂更晦涩更难明深意,所以这十二卷难书不算什么,能够啃下来。

遇到残缺的不全页面和难辨的真伪言论,就勉励自己说,人生亦是如此,哪得处处顺意与日日平和?所以这些缺失可以去弥补,照自己的理解来刊填或是从别的书中来找到所证;所以那些真伪可以鉴论,以一颗冰清的心为证就好。

遇见苦郁的一家之言和多维的百家争鸣,就提醒自己说,去劣存真,前人的发声固然句句有可贵之处,不然也不能被称为经典。只是这几千年来的沧海桑田巨变,有些圣人之语,必须用新的视角来看待和诠释。

徐乾学领了容若往自家的“汇贤亭”走。

那个亭子,色深古朴,栏厚砖深,四周唯独有一排侧竹和数盆兰花,徐乾学向来只用来接待辈分比自己高或是学问比自己的人。

与容若一同坐下,煮茶相对,徐乾学心中莫名生出诸多雅致感来。

他心想:这是没道理的,纳兰性德作为一个晚辈,怎能与我这厚重中又带着那么些压迫感的“汇贤亭”相融合?资历老到者尚且对这个亭子心存敬畏,为什么他这个年轻人能够不乱阵脚?

“纳兰公子作为满人,做成了这件连汉人学者都难以企及之事,真是块未来翰林院的好材料啊!本官只要一想到未来能与自己的‘爱徒容若’一起在翰林院共事,就巴不得提前沐浴焚香,对我徐家的列祖列宗相告。”

“学生蒙幸,不敢愧对师恩。”

“哪里哪里?此乃师生同喜之事,该为天下人所赞扬啊!”

“有吾师的列祖列宗先一步肯首,想必你我为世人所认可也是顺理成章。学生是否要随吾师前往内堂拜见徐氏先辈们?”

徐乾学只感觉:自己的虚伪被纳兰性德驳诉到无话可说。

只得默默饮茶来跳过这个话题。

*

一只飞鸟鸣叫着从“汇贤亭”得八角翘顶边飞过。

师生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外一望,然后相视一笑。

“不知纳兰公子的《古抄本十二卷》编解成果如今在何处?本官何时得以一览?”

“容若已将自己的所成,包括正卷附录、批注稿纸、勾画草图、闲作的吐槽小笺等,悉数献给皇上。吾师可等圣阅之后,再去宫中的相关文院索取原本或抄本不迟。”

徐乾学忽然想大骂一通:

“纳兰性德,你当自己的大作成我翰林院的‘镇院之宝’了吗?绕来绕去将‘翰林院’说成‘文院’,分明是没把本官放在眼里!你就这么有自信,康熙皇帝看过之后,能把《古抄本十二卷·编解》送往你口中的‘文院’,叫那些年纪比你大几倍、阅历比你深几倍的大儒们翻阅学习?”

“你这是以下犯上你知道吗?再说的难听一点,就是恃君宠而骄!叫老一辈来尊崇一个后生辈的才华,太祖爷、太宗爷、顺治爷三朝有过这样的先例吗?真真气煞我也!”

容若至始至终没有饮过桌面上的一口茶,哪怕徐乾学所选的,是他爱喝的碧螺春。

要是论心境,大抵是这样子的:

何处碧绿总相宜?

料峭春风共一盏。

“吾师可知道皇上的脾气?求贤若渴,尊儒重教。吾师深知如何教导容若、如何传授容若以文道、如何从容若的作业中深究容若之想……所以,日后皇上若是把向‘文院’的诸位同僚讲解《古抄本十二卷·编解》的重任给了吾师,还请吾师务必接下。”

容若对徐乾学深深一看,继续道:

“吾师若见容若在《编解》之中犯了任何错误,请一定不要吝啬言语,在诸位‘文院’同僚面前大声数落容若的偏颇之处就是。”

“纳兰公子心思细腻,才华灼灼,哪里有让本官挑错的份儿?”

徐乾学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老师的才学必定在学生之上,吾师阅容若经卷,犹如叶卷风中,知其已在树梢万般熬历,而不知其亦有飘零的忧。还请吾师抓住这片树叶,勿让其着地的太过匆忙。吾师可以满足学生的愿望否?”

“这是自然。”徐乾学脸上挂着一丝强作的微笑。

“容若告退。”

“你……这就要回去了?”

“是,谢吾师给了学生来‘汇贤亭’一坐的机会。”

“你是对本官,还是对这个亭子自称学生?”

“容若一直都是学生。容若告退。”

*

徐乾学站在家门口,看着容若骑马远去的背影。

恨恨道:“公子一骑绝尘,远甩他人,当之无愧是本官的好学生!”

纳兰啊纳兰,本官明明想害你,却成就了你,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腿。

一想日后本官竟成了“作为老师,却拿学生的著作出来,向翰林院的众同僚们做讲述”之人,真是五脏俱焚地在心头卧着一股火气!

这个先例,别说是大清朝,就算是历朝历代的“文院”,怕也是没有的。

本官为何偏偏当了这——

师述徒作的第一人?!

真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啊。

徐乾学叹完,背着手往回走去。

而等到徐乾学终于寻的一个机会反击纳兰父子时,已经是公子中举之后的事情了。

【注1】“到时候你躲哪儿?我的鹅暖被里侧吗?”容若有预见性的话,见第29章。

【注2】雅室名字“雨霁天明”,出自纳兰性德《雨霁赋》。

【注3】康熙朝素菜,纳兰首尝:苹果炒排骨。见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