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坐在“花鸟风月楼”的一处安静地方喝茶。
此处虽然改装工事还在继续,但是也腾出了地方隔音和赏雅,留作客用。
沈宛捧茶遐思,回忆起前几天发生的一幕“幸福满足”但又“惊险刺激”之事。
那一夜,沈宛悄悄潜入明府,在窗外看见了趴在《百花图卷》上睡着了的容若。在心里默叫了一声公子名字,苦于看不清公子写在卷轴上的新词,她就决定大胆入室,到公子身边去。
须知道,此刻不是深夜,而是晚膳之后。
也就是说,公子的父亲明珠、两个小弟弟和贴身侍女袖云等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万一被发现或是被“拿下”,那真是像惠儿说的那般:“沈宛,表兄迟早会被你害死!”
沈宛俯身,一时心中怦怦跳,竟不知道自己是想看公子的新词《千秋问·卷上花》,还是想亲吻公子的脸颊。
——我怎么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呢?女子应该温柔内敛、知书达理才是。
她垂眸,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公子脸上,承认了自己的内心所想。
沈宛在容若耳边道:“公子,我喜欢新词里的这句:从不凋零此花身,渗纸半寸。”
公子未醒,倒是窗外:明珠的身影渐近。
沈宛一惊,叫醒公子也不是,立马出逃也不是,只能以“躲”为上计。
——如何躲?
沈宛一看公子房间,唯有躲进公子的床上合适。
——公子定是不会怪我,公子亲口说过我可以躲进他的鹅暖被里。【注1】
沈宛动作轻巧而迅速,赶在明珠敲门进来之前,上了公子的舒适软床,半卷春季薄被,只敢留一条小细缝往外看。
明珠前脚刚进屋,侍女袖云也端着洗脸盆和脸巾进来了。
明珠站在容若身侧,问她:“公子常困?”
袖云走近,一边叫醒容若、一边给明珠回话道:“近来是如此,身累和春困皆有之。”
“阿玛?”容若起身行了个礼,“儿给阿玛请安。”
“过来瞧瞧你。”明珠声线缓和,“困了的话,早些回床上去歇着。”
容若从袖云手中接过脸巾来擦了擦,道:“谢阿玛关心。”
或许是见儿子该养着精神,明珠便不打算久留。
“袖云,去把公子的床被理一理。”明珠吩咐道,“早些与公子安置。”
容若往床铺一看,立刻发现了与往日的不同,鹅暖被虽还是叠着,但似乎比平时“厚”了些,难道……是宛卿躲在里面?不然,没有理由如此。
“不必了。”容若对袖云说完,马上又对明珠道,“儿马上去睡。”
“怎么?”明珠存了疑惑,“神色慌张?”
“儿没有。”
容若一低头,看见了桌面上的《百花图卷》的新词的最后一句上面的触痕。原来,宛卿真的来过,她真的在,此刻真的在我身边呀!
明珠问向侍女:“公子怎么了?”
“喜老爷关心罢了。”袖云微笑道,“原本袖云也跟公子一样,以为将是一夜父子长谈,却不想老爷放了手,许了公子就寝。”
明珠径直向床铺的位置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在疑什么,只是觉得可疑,不然一向矜持稳重的儿子,不可能出现紧张的神色。
“阿玛,”容若站在书桌边,没有走近,“春色不着锦被,不妨来看儿画的《花卉图》好。”
“夜间看花无趣。”明珠摇头,明珠指着鹅暖被,“春夜寒凉,难免叫阿玛觉得这被子不止一重。”
“一卷花卉淡,一床鹅被浓,儿的心思才起,叫阿玛错付了床铺上去。”
“罢了,你早些休息,阿玛不扰你了。”
“是。阿玛晚别。”
等到明珠离开,又找了个理由支开袖云,容若才真的坐到了床边,对着鹅暖被温声道:“没事了,宛卿你出来吧。”
沈宛坐在容若身侧,低头道:“公子要是觉得我错了,就说我几句。”
“宛卿没错,如果我没及时阻止阿玛,那才叫错。”
“我只是,爱上了公子词,也爱上了公子的人,才会这般执着、这般不顾。”
“我亦喜欢这样的宛卿,不管宛卿以何种方式来、何时出现,我都护得宛卿周全。这里是我家,别当做是龙潭虎穴就好。”
“明府这么大,我来过这么多次,却还没逛全。”
“那——”容若笑道,“我给宛卿画图吧!宛卿想要明府地图?还是俯瞰的全景图?”
“公子就这么相信我?”沈宛惊讶,“不怕我把明府的地图倒卖给‘朱三太子余党’或是‘南明逆贼’?我可是个汉人。”
“不怕。”容若的额头跟沈宛相对相碰,“宛卿跟我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直视着我,所以我知道宛卿不会出卖我、不会害我。”
沈宛感受着容若温暖的呼吸,闭眼,与他安静相拥。
天外,点点疏星,一轮明月似钩。
室内,脉脉柔情,一对鸳鸯如扣。
当从这些回忆当中走出来时,沈宛手中的茶盏已经饮尽。
她方觉,容若只喝温水温茶是有道理的,热饮待人、温饮养人,若是情感炙热值得相思相待,那么:回忆点滴,情转成画,画复传情,最相侬、最相温。
从三楼下来,沈宛从一对伙计的对话当中听得:
“你去按照公子的意思办,仔细着点,不要出差错。”
“是,定成不败。”
沈宛心中猜测:那人口中的“公子”是否就是指容若,容若遣人对“花鸟风月楼”的伙计做了什么指示?有什么目的?
或者说,直白一些:
这座楼阁、这个场子,除了坐镇之人张纯修以外,对容若的意义是什么?容若是不是有非这么托人办事的理由不可?
*
另一边。
官云辞邀了禹之鼎一并去明珠名下的“饮水词歌·素菜馆”。
她不仅想请禹画师吃馆中上新的新菜,更是自己也做了一道菜,放在食盒里带来了,要跟意中人一起品尝。
入馆,到已经预定好的、名唤“雨霁天明”【注2】的雅室坐下,禹之鼎不免想起纳兰生日之时,于成龙刻意来闹之事。
“于成龙总说这个素菜馆有猫腻,也不知道他被贬谪之后,有没有人大胆来查过这个馆子的黑白?”
“这个馆子虽是明珠所有,但一直是公子在管,照着公子的人品和雅趣,能查出什么来?即便是有,也是刻意栽赃。”
“云辞,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想清静一些,也想吃素。”云辞感受着此中环境,“关键是呆在这里,闻着禅香、听着禅音,心里自在。”
“这里的东西贵吗?”禹之鼎没敢一下子拿起菜牌来看,“我要不要画几幅山水写意画来给纳兰做酬?”
“看你怎么去定义。”云辞主动把菜牌放进了禹之鼎手里,“跟公子沾边的东西,自然都是贵;但是跟公子的慈悲心放在一起的东西,就是正常的市价。公子管着这家素菜馆,又不是为了赚钱,真正向善和发出菩提之愿罢了。”
看过菜牌之后,禹之鼎就心里有数了。
纳兰还是个慈航驭舟、莲随水痕开的谦谦君子。
他的清逸小字,他的淡着小画,他的菜肴命名,还有他对雅室的布局,无一不是一个“真”字和一个“雅”字。
唯他:
拟天随性,不欺温润。明月侵衣,清风满怀。
素心春色,渌水自碧。星影眠躯,心悦万花。
“平头百姓进的来吗?”
禹之鼎问了一个看似有答案、却偏要得证的问题。
“那自然是进不来,除非是得到公子特许的少数几人。”云辞解释,“我的意思是:即便是公子有心待见苍生,那明珠也不许身份不配之人随意进出。不然,‘天下的纳兰公子’要是谁想见他都见得到,还如何谈上‘珍惜他’这三个字?”
在跟禹之鼎一起点的菜被端上来之前,云辞打开了自己的食盒。
以前她总是追究洋餐的精致,并不觉得普通的满人的食物哪里可以吃出新滋味来。
直到跟容若一起吃过几次饭,在明府在他家里与他一起吃,她才知道:
原来只要有心,满人的食物也能通过:改变造型、换置餐具、减小份量、新取名字等方式而变得雅致、美味。
出发之前,跟容若打招呼说自己要约禹之鼎去“饮水词歌·素菜馆”的时候,云辞跟容若之间有这样的对话。
“什么天街小雨润如酥,我怎么就见不得这三月烟雨的美?公子也一样因为三月病而倦春吗?”
“云辞,你知道天上掌管雨水的神仙叫什么名字吗?如苏。苏醒的苏,不是酥饼的酥。所以年年三月病,念着‘如苏’二字、向司雨神君祈祷:愁绪快消、抱恙快好的时候,我心里反而有盼头。”
“若是在三月结束之时吃酥饼,公子觉得哪款酥饼好?”
“云辞你想亲手为禹画师做‘酥’对不对?千层酥饼的功夫难掌握,不如试试‘糖蒸酥酪’吧?你把这个点心做出来,就叫它‘奶酪酥’,我保证禹画师也会信。”
“那就请公子教我怎么做吧!”
“我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