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易林认为,《航海图志》到底在不在藏书阁,进去一找便知,但他完全低估了藏书阁之大。藏书阁共有阁楼七座,阁楼之间底层相互连通,通道两旁的石柱安放有长明灯,常年灯火摇曳,不分昼夜,石柱与石柱之间的墙上挂诸子百家画像,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笔。
七座阁楼,高低相依,最高的主楼高达七层,像一座巨大的琉璃宝塔,副楼都是两层高,在主楼四周相拥,其中,主楼是藏书,副楼是放一些奏折卷宗之类的官方文书资料。
藏书阁主楼,每层方圆百米之宽,其中底层达五米之高,每一层以楼梯口为起点,分隔成多个区域,纵横交错摆满了巨大书架,所有书架都是由底及顶,布局犹如一个巨大的八卦迷宫。除了数不清的书架,还有好几个区域被划分为储藏室,摆放着许多杂物与箱子,箱子里各种当年收集回来的旧书残籍,至今无人修葺。
藏书阁的中央位置,有圆形空间,由底层直通阁顶,是为虚空。两根由铁水浇注而成的参天巨柱,从地底上升直穿七层楼,抵住屋顶,就像太极的阴阳双眼。而底层在阴阳柱之间的中心位置建设有一个池子,名为藏龙池。藏龙池高两米,宽五米,两面放的不是清水而是墨水,常年散发书墨清香,故又称墨池。当年为了制作这一整池难以凝固的墨水,可是动用了长安城里所有的颜料作坊,日夜赶工,十天十夜才完成。
藏书阁大到让易林瞠目结舌,藏书之多也让易林既兴奋又绝望,想要从中找一本书,简直是大海捞针,无从下手。底下三层倒还好,放的都是些常用的书籍,查阅的人稍微多一些,分类索引编号也都非常准确,找起书来也很准确方便。四层以上,就完全乱了章法,放进去的书籍五花八门,难以分类,甚至有些用各种不知是什么文字符号写的书,压根无人能动,只能是那个书架有空位就随意摆放进去。
另外,还有很多残缺古籍、不知名的野老遗书,也都是胡乱摆放,压根没有规律可言,更没有人去修葺,估计这些书放进去之后,就从来没有人再来看过。易林心想,这要是一本一本地找,得找到何年何月啊!
翰林院藏书阁的编撰侍郎应该是整个朝野之中最无关紧要最闲散的职位了,就连御厨里的厨子听了都要摇头,说什么前途尽毁。若是能当翰林院里的学士,听起来至少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还能获得他人的尊重,但藏书阁的编撰侍郎却是说出去都让人嗤之以鼻。
藏书阁虽然大,但除去一些不识字只懂打杂的小童太监,正儿八经任职的只有不到五人,其中有两人还是挂职的,其实本人早安经告老还乡了,只是一直没有除名罢了。目前与梁羽同届被安排当编撰侍郎的还有一个叫李思的书生,此次科举刚好上榜,三省六部的其他职位已经安排满,所以就只能扔到藏书阁来了。
在易林和李思之上的还有一个老翰林学士,听说他当年是和李太白一同贬至藏书阁的,平日里甚少与人言语,只顾埋头工作,不是在修葺古籍,就是在编撰史书。李太白擅自离开翰林院,不知所踪之后,这位老学士更是不招人待见,在藏书阁里形影单只,踽踽独行。
如今老学士已经年过花甲,满头白发,时常在藏书阁的角落里蹒跚而行,喃喃自语,似疯似癫。他时而独坐窗前,时而闭眼静思,时而仰天长啸,时而低头悲鸣。若不是因为他曾是当今皇帝的老师,估计早就被赶出翰林院了。
易林和李思好几次向他打招呼,他都置之不理,只是微微睁开眼,然后扬了扬手,示意两人离开,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打搅他思考。
其他人都以为这位老学士是因为年纪大了,得了失心疯,所以才会疯言疯语,只有易林觉得他话语中条理清晰,并不像是胡言乱语。
此时老者在巨大的书架跟前盘膝而坐,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像一尊活佛。
有一次易林好奇这位老学士每天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于是问道:“老先生,你每天除了看书便是闭眼静思,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
老者瞥了易林一眼,怔了许久,忽然淡淡说道:“我在思考宇宙运行的规律,人类发展的奥秘。”
易林愕然道:“原来老先生是在修道。”
老者眼神朦胧,摇头道:“我不修道。我只思考。小伙子,我问你,人何以为人呀?”
易林不作思索地笑嘻嘻道:“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呀。”
老者也跟着呵呵笑道:“盘古女娲都只不过是神鬼之说而已,蒙蔽一下无知妇孺尚可,我等作为读书人,岂能盲信。”
易林望着老态龙钟的老者,若有所思,大惑不解道:“人生而为人呀。难道不是吗?”
那老者合起手中的书籍,一本正经道:“那人起于何时?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呢?是上天的指引吗?还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导致的?”
易林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转而挠头苦笑道:“这个……学生也不知道。老先生,你整天躲在这角落里就想这些事情吗?这……有意义吗?这岂不是杞人忧天?”
老者哈哈笑道:“何为意义?说到底还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易林本想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就走的,这时竟被这个奇怪的老者勾起了好奇心,问道:“那老先生认为人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走到今时今日的呢?”
老者语重心长地道:“老朽一生通读史书,思考历朝历代的建立与消亡,发现了一个秘密,其实,每个朝代不外乎是通过制定规范去统治约束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当这种规范变得不适合,行不通了,那么这个朝代也就走到头了。每个朝代的没落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昔时商鞅变法,改法为律,轻礼德,重刑罚,于是秦国崛起,一统天下,后被汉取而代之;汉承秦制,萧何修九章律,汉朝鼎盛几百年,最后也分崩离析;今我大唐的唐律疏议在盛行百年之后,也渐渐式微,难以调解当下国民之矛盾,前路堪忧啊。人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人是因为对物质需求的不断扩张而逐步而发展至今。”
梁羽如雷贯耳,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愣在当场,感慨万分。
老者长叹一声道:“历史告诉世人,无论何种律例,曾经的皇朝都不可避免地一个又一个走向灭亡。究其原因,是因为律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皇帝,九五之尊,诸侯,称霸一方,他们掌控着天下,统治万民,所有的律例都是居高临下,自我保障,罪与罚都是少数人说了算。”
他接着叹息道:“哪怕统治者制订的法是恶法,修订的律是恶律,百姓只能徒呼奈何。苛政天灾,老百姓们积怨已久,迟早是要爆发的,反抗便随之而来。然而可笑的是,改朝换代,下个朝代还是有九五之尊的皇帝,称霸一方的诸侯,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人的欲望是不断膨胀的,没有那个朝代能够真正把控得住。”
易林听得云里雾里,茫然苦笑道:“老先生说得虚无缥缈,晚辈实在是……听得一头雾水呢。”
老者皱眉深沉道:“我总是在想,有没有一种律例是活的,不再是皇权至上的恶法,而是根据人类对物质需求发展而不断进化,上及仕大夫,下及工农商,皆可约束之。”
易林以为老者是精神混乱发了疯,愕然道:“这样的法真的存在么?谁能制定这样的法呢?”
老者皱眉道:“小伙子,你还是太年轻。重点不是谁能制定这样的法,而是谁有资格制定这样的法?”
易林大惑不解道:“此话怎讲?”
老者仰天长叹道:“这样的法一定是包罗万象,逻辑缜密,思虑周全的,因此它绝不可能是一个人或者少数人所能制定。它只能是集思广益,一人一择,一言一行,规范之,遵守之。如此,至高无上的将不再是少数人,而是多数人,如此,人人生而平等,则天下大同。法可自变,则源远流长,惠及千秋万代。”
易林苦笑道:“老先生您太过理想,痴人说梦了。自古至今,人分三教九流,形色各异,国与国之间更是势成水火,求同存异是何等之难。你所说的法不可能存在。正所谓徒法不足以自行,缺少了人去推行,法是不可能活过来的。”
老者癫狂一笑道:“这世间定然有一种自带生命的法存在,它能自我运行,自我完善,历久弥新,惠及千秋万代。老朽有生之年肯定是见不到了。但老朽坚信,有朝一日,必然有一朝代,能做到真正的依法治国,只有无上法典,再无一国之君。”
说着老者喃喃自语,疯疯癫癫,搀扶着书架,萧瑟离去。
易林望着老者那落寞的背影,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若是别的翰林学士听了老者的话,只怕一定会破口大骂是邪说歪理吧,但易林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尽管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常言道,智者千虑而近妖,常人难以理解也理所当然吧。
易林只听说过人可变法,从来没听说过法可自变的,今日这老者的邪门歪道之说可真是让易林醍醐灌顶,长见识了。
徒法真的可以自行吗?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啊!易林站在密密麻麻的典籍前,苦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