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室外,日光将走廊照得一片澄明,带有草木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吹散了我周身挥之不去的黏腻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平复一团乱麻的思绪,手掌越过砰砰作响的胸口,径直摸向脖颈的位置。
扇的眼睛唤醒了我脑中的糟糕回忆。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狠狠地掐住我的喉咙,将我这个污点从他的生活里抹去。
但真正同我对坐时,比起拳头,他贴得更近的却是嘴唇。
他动不了手么?
尽管有所顾忌,但生活中惹人厌烦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才不想再去理解这样麻烦的男人。
真是的,我还手脚俱全,被关在禁闭室里独自烦恼的人是他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怕?
如是忿忿,我用手指在颈侧揉了又揉,努力将他视线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除掉,接着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
禁闭室门口,除了等候已久的阿玲,还有一位年轻女子。
她生了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乌枝似的眉压着双温润秀美的眸。和久居乡下、为了顺应母亲心愿而表演的我不同,这美人是位真正的京都大小姐,受这座城市悠久的历史温养,自带着一种沉稳而大方的气质。
当她徐徐露出笑容,其姿容宛若绽放的白百合,纯净而温柔。
这大概就是常人口中,贤妻、慈母会有的感觉吧?
此类想法在我同她初见时,就不受控制地闯入我脑海,令一向对他人兴致缺缺的我难得对她多了几分好奇——
禅院常夏,扇现在的未婚妻。
我才刚跟扇起了场单方面争执,现在看见常夏只觉得心里发虚,连带着向前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显然常夏也不想见到我。
当阿玲喊着“小姐”以喜悦笑容迎接我时,与我对视的她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情。
这表情只在她面上出现了一瞬,不待我细看,她便抿了抿娇美的嘴唇,飞快垂下脖颈,颔首问候说:“泉鸟小姐。”
真是位有教养的大小姐,对我这种空有虚名的小女孩也能露出亲切的笑容。
禅房里的扇还在气头上,就算不喜欢和人相处,我也得想办法拖上常夏一段时间,免得她莫名接下这个烂摊子。
我飞快地扫了眼常夏手中的食篮,先是朝满面期待的阿玲,轻轻摇晃手掌,以恰到好处的苦笑作为回应,宣告此次交流的失败。接着,我主动同常夏寒暄道:
“很高兴能见到你,是来给扇送午饭的么?”
常夏比我年长一些岁数,身材窈窕的她为了和我交流,谈话时都要低着脑袋。
此时,她攥着深棕色的手柄,眸光微微闪烁,言语中仿佛生了几分退却的意思:
“是的,平时这种事都是我在做。都是些普通的小菜,今天劳您费心了。扇大人已经用过膳了么?那我……”
她要走了么?她不想见到我么?
随常夏开口,出现在我脑海中是扇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应该不会动那份饭食,如果常夏不去送饭,我又要多背上一份害人挨饿、离间夫妻的怨恨了。
为杜绝这种可能性发生,我急忙伸手拉住了常夏的衣袖,轻轻晃动了两下借以打断她的发言,扬起纸板她解释说:
“请不要走。我明明跟他差不多大,却摆着长辈的架势和他相处,似乎惹他不快了。所以东西也只是强行放在哪里而已。”
“我好心做了坏事,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但还好你来了。果然这种事还是要喜欢的女孩来做比较好。”
帮帮我吧,我可应付不了那种男人。
我以那种看到了救星的目光,恳切地望着常夏,努力将自己从这场闹剧中摘出。
“诶?”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令常夏发出了细弱的呼声。
她稍稍睁大眼睛,惊讶地出声:“没有接受您的礼物?他朝您发脾气了么?”
听到“扇心情不快”后,常夏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显然对未婚夫的脾气早已清楚认识。
“……谢谢您的鼓励。请您放心,我会劝他好好吃饭的。”
常夏分出了拎着食篮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牵她衣袖的手背,动作轻柔又小心,之后也不再询问发生在禅房里的事情。
像安抚孩子的妈妈。
我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只觉得手像遭了火燎。
她碰我就顺势收回了手掌,用在纸上划出些感谢的话,将话题转到她今天的菜式上,胡乱称赞了几句她的厨艺。
等消耗时间的目的一完成,我便以“不打扰你们两人独处”为由,带着阿玲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同我攀谈时,垂首的常夏表现得内敛又沉静,我实在摸不透她的真实想法,但当我真正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视线又会重新黏上了我的后背——
她一直目送我拐入长廊尽头。
这无声的注视也是我对她留有印象的原因。
我不禁猜想常夏是否早已知晓我和扇之前的婚事。
……
接踵而来的突发情况令人头脑发胀,好在我藏在结界里的食盒没有出什么意外。
黑色的触、手像花一样打开,正中的菜肴摆放与先前完全一致。
我松了口气,将小小的胜利品紧紧抱进怀里,踏着月色去寻我的狗狗。
甚尔的小屋没有开灯。
房门未锁,室内的事物覆着一层薄薄的月光,入眼的一切都轮廓黯淡、模糊不明。
靠近墙壁的位置卧着一团人形的黑影,我看出那是床的位置。
甚尔还在睡觉么?
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又受了很重的伤,这样陷入昏睡绝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咒力的流转,隔了一段距离我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呼吸。
我被吓了一跳,顾不上开灯,就径直朝他快步走去,用力去推甚尔的身体。
来回推了四五次,沉默的甚尔终于有了回应。他胸腔起伏,叹息沉重:“……别闹了。”
“漆黑一片啊,已经这点了么?”
如是发出感叹,甚尔伸手探向我的腰肢,钢筋般的胳膊夹着我向他身上倒去。
失重感突然袭来,接近时错乱的呼吸相互交缠,眼见我的正脸就要砸向他的胸膛,甚尔另一只手掌穿过我的腋下,托住肋骨,稳稳地把我放进了他和墙壁的空位里。
轻拿轻放,背后是厚实的床铺,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刺激的低空飞行,只不过换位的时候,蹭到了墙上的凸起物——
“啪”
开关发出脆响。
橘红色的灯光倏地灌满了房间。
太亮了!
下意识用手掌盖住眼睛,透过指缝我看到罪魁祸首俊秀的面孔。
“晚上好。”
他像只冬眠的巨兽,严冬中养精蓄锐,待到开春重新舒展筋骨。
单手撑起身体,甚尔侧坐在我身边。他眯着双幽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然后他慢慢皱了皱鼻子,询问说:
“好重的‘静心香’味。怎么?你进禁闭室了?”
“让我猜猜你要慰问谁……是扇么?”
熟悉的名字令我精神一振。不需要强压不快同人微笑,我一下找到了说人坏话的地方。
甚尔的大腿还挨着我的肩头,在他和墙壁构成的角落里活动实在不大方便。
我在他腿上拍了几下,将他往边上赶了一赶,才好掏出贴身的纸张同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顺便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除了肚子饿没什么问题。”
临别时相拥的高温一直持续到了今早,他起来再次吞了片药就重新睡了回去,等到晚上,居然也真叫他把高烧压了下去。
起床气的阴沉已经散去,甚尔脸上并无乏色,他埋首在饭菜中大快朵颐,还能分出神回答我的问题。
“扇啊。他虽然没什么实力,但他一直都是家主可爱的弟弟,尊贵的小少爷。这个家里,没觉醒咒术的男的都要接受他的命令。”
“但怎么着?他的兄长前脚刚给他预定了‘炳’的下一任席位,后脚就把他的婚事搅黄了。他自己气得发狂,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就在禁闭室里送了我一场特别指导。”
“不过现在我出来了,他变成里面的人了。”
他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冷笑。甚尔舔了舔嘴角的肉汁,以碎发下低垂的绿眸望向我的脸颊。
“……烦人的小子。你讨厌他么?那就像今天一样,多给我准备一些食物,只要我养好伤,就帮你揍他一顿吧。”
如此循循善诱,他好似瞄准猎物的巨狼,正蓄势待发。
……
明明没有任何咒力可言,甚尔正说着好似天方夜谭般的话语,但我却莫名觉得他或许能做到——
折弯扇伸向我的手腕,使他匍匐在地,那张傲慢的脸也浸入泥水。
就像我的小狗为我挡下母亲施暴的手掌,释放了咒灵的本能。我的意气用事得到了一时痛快,可之后呢?我又为它做什么?
如果时间能够重回,我想把狗藏起来,藏到只有我们两个的夜晚,所以现在也要避免这样无意义的行动。
我看着甚尔那双熟悉的绿眸,忍不住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我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出气才帮你的。所以不需要你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我只想你养好身体、过得好一点,然后陪陪我。”
少年的下颌线条干净且流畅,像是一件优雅的艺术品,但垂在耳边的碎发却十分柔软,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我总是喜欢拒绝他,这似乎使他觉得有些烦躁。
甚尔脸上褪去了玩世不恭的冷笑,呈现出一种阴郁的平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无所谓,反正我也是要揍他的。”
甚尔任我托着他的面颊,歪了点脑袋,泄气般将头部的重量完全交付于我,斜眼问道:
“倒是你,你很难受么?为什么一直在摸脖子?”
犀利的发言使我面上一凝,险些又去揉搓颈侧的皮肤。
这是多年养成的坏习惯。生活所迫,我虽然能维持与人表面上的交流,但是等到了无人的角落,白日里的惶恐、焦虑就会重新涌上心头。
之前有小狗贴进我的怀抱,用湿润的鼻头、温暖的舌头、软软的肉垫来抚平我的痛苦。
现在呢?
提到扇我还是会感到后怕,那我的小狗会帮我么?
我用那种茫然的眼神看向眼前的甚尔。
“让我给你表演个小把戏么?行啊,我会很轻、很小心的。”
如是喃喃感叹,他显然无师自通掌握了要领。
越过放满空盘的木桌,甚尔在我面前俯下了身体。
“可以么?”
他同我对视,在征得同意后,甚尔用一只手掌扶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掌的指腹则轻轻按上了被我揉红的皮肤。
颈动脉这种要害被触碰,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感觉,我觉得有些痒,又有点害怕。
好在甚尔只是简单确认了下位置就撤去了手掌。那之后,覆上皮肤的是柔软的嘴唇。
“我看了、我抹掉了,这就好了吧。”
热热的风吹上脖颈,在少年的低语中,我慌乱的心跳停了下来。
从甚尔那里回去没多久,我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这声响来自睡在小床上的直哉。
他双眼紧闭,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猫叫似的呜咽,像是想要扯开什么束缚似的,胡乱地伸手抓向颈间的皮肤——
那里正悬挂着一枚朱红色的护符。
它被丝丝缕缕的黒气环绕,有了枯萎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