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小狗做什么?牵手?转圈?嗅你的手指?还是舔你的脸颊?”
“我听听你的第一个愿望吧。”
以戏谑的口吻如是说道,甚尔翻转手腕,以先前被托住的手掌覆住我的掌心。
听起来他好像真打算履行自己的职责,只可惜他嘴里哪个词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为了以后能相处舒适,必须要教会狗狗“规矩”才行。
于是我将手抽回胸前,冲甚尔摇摇脑袋,解释“说”:
“不要。”
“我不要那么亲密的接触。”
“不要一直盯着我,不要主动碰我,不要说话。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了。”
“……然后让我抱你。”
甚尔的动态视力十分出色,在发现他盯着我的脸也能读出我的“话语”后,除非特别情况,我便不再浪费力气主动牵他。
一连串的“不”令甚尔陷入了沉默。
在短暂的思索后,他发出一声认命似的悠长叹息。
为回应我的要求,甚尔主动闭上双眼,接着伸出双臂,将自己完全敞开在我的面前。
在他闭上眼睛后,我也跟着放松下来,可以朝他前倾身体,小心地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然后以轻柔到不会压到他伤口的力度拢住他的身体。
萦绕在鼻尖的是药物的苦味、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因疼痛渗出的汗水的咸味。
他不习惯这种拥抱么?又或是我压到了他的伤口?
这具在缝合时都显得从容不迫的身体在亲密相贴时,变得坚硬而又笨拙。而因为受伤导致的发炎,他柔软的皮肤正散发着灼人的热度——
好暖和。
我抱着祂,就像陷入一个柔软的梦境,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
他已经是我的小狗了,只要我能完成种种承诺,今后我还能拥有许多可以做梦的夜晚。
第二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在送别了外出工作的直毘人后,就带着阿玲一头扎进了厨房。
身为无言的女学生,我的工作仅限于稳定直哉的咒力。早上他被佣人带去专门的老师身边,我则抓紧宝贵的自由时间施行计划,跟阿玲比划道:
“为了让我早日融入这里,直毘人大人走之前,特地抽出时间地将我介绍给他的兄弟们。”
“但扇好像不大喜欢我……我想趁这段时间和他搞好关系,好不浪费大人的苦心,让归来的他能感受到家的温馨。”
“这个年纪的男孩还在长身体,喜欢吃肉、饭量也很大对吧?”
甘鲷鱼、八爪、牛肉、猪肝、山药、芸豆……
厨房中放满了下人送来的食材。
肉类纹理细腻、脂肪匀称、切口处甚至能光芒下泛出漂亮的光泽。时蔬也鲜嫩欲滴,翠绿的叶上缀着甘甜的露。
只可惜我对食物一向没有多大的兴趣,在家又是常子主动包揽了一切,此时只能以恳切的眼神询问阿玲:
“他们都喜欢些什么呢?”
昨晚的善意于此时有了回报,阿玲不假思索地回应说:
“我在这里工作已经很久了,几位少爷的口味都很清楚。昨夜您已经很辛苦了,请让我来协助吧。”
就这样,不过动动嘴皮子,我便得到了一桌丰富的佳肴。
撒有香料的多汁肉排、热气腾腾的浓汤、清淡滋补的茶碗蒸又或是时令的海蜇皮。阿玲对我的请求表现出了极大的纵容,她在砧板、蒸锅、烤箱间来回逡巡,手脚麻利地为我准备各式菜肴。
小孩吃饭比大人早一些。
要送给扇的料理还没完成,下课的直哉便被仆人送到了厨房。
我在今早特地煮了些甜汤,现在刚好盛出来,吹凉了一点点喂给他。
切成小块的水果、冰糖、几味芳香的药材,只要按着比例选好食材,小火精炖数小时,就能得到一锅色若琥珀,味道甘美的甜汤。
这是母亲从“大夫”那里听来的方子,跟传统的红豆年糕汤相比,新颖而有趣,是她用来奖励我的特别礼物。
每当我因生病胃口大减,或者为整日学习咒术,疲惫不已的时候,她总会端着一碗甜汤来到我面前。
我喜欢熟水果在口中沙沙的触感。
它很糯又吸满了糖水,在味觉失常前,曾是我的心头最爱。
现在这东西被我拿来逗弄这只挑嘴的洋娃娃。
原本看向乳母阿玲,面带期待的直哉,被这独特香气吸引了注意。他好奇地皱皱鼻子,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递去的汤匙。
在我选好位置前,直哉便配合我的动作前倾身体,垂下了脑袋,如蝶翼般纤长的睫毛在白腻的皮肤上留下片小小的阴影。
他含住汤匙,两片棉花糖似柔软的嘴唇轻轻蠕动。那鼓着面颊,进食时不断发出“姆姆”声音的样子,令人联想到毛发蓬松的小仓鼠,看起来非常有趣。
阿玲沉默地伫立在一旁。
也许意外的食谱给她造成了困扰,在我盛汤时她便神情微妙,现在她更是露出做梦一般恍惚的表情,低语道:
“真是让人怀念的味道,没想到您也会做这个。”
“当初夫人也很喜欢这道菜。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这个方子,特地练习了几次,想要做给肚子里的孩子,还跟我说要保密……”
……
“但少爷也喜欢,也算如愿以偿吧,她也能放心了……”
尽管阿玲的语气听起来怀念又欣慰,但前代主母这种话题一出现让气氛降降到了冰点,我也忍不住抿起了嘴唇。
让人不舒服的巧合。
会是大夫么?那个男人也来这里行骗过了?
尽管心中不满,但为了配合阿玲那无意义的感叹,我还是强打精神,在纸上写了些“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吧,我会代替她好好照顾直哉”类的场面话。
真假,要是亡者在天有灵说不定会惩罚我吧?
说完我便感觉后背一阵恶寒,连直哉都发出了些不快的声音,唤我说到做到,拿起汤匙好好照看他。
而就在端碗的那刻,我眼尖地发现——
一点黑斑浮现在他颈间的护符上。
是我喂他时不小心滴下的汤水么?
但不待我细看,那点污渍便被护符吸收得无影无踪。
想到高级术式常附带自净的效果,见它没有异常,我也没有继续追究。
等到喂完直哉,炉上的料理也做好了。
“关于料理我还有的学呢……剩下的几步请让我来吧。”
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我将阿玲请到了一旁,挽起袖子开始了装盘的工作。
肉排只选用中间几块嫩肉、小菜每样只选一些排盘,如此装模作样地为扇切下每道菜“最精华”的部分,我趁阿玲分神收拾台面的功夫,偷偷将剩下的“边角料”放到了脚边的影子上。
平整的砖面突然泛起一丝涟漪,漆黑的触\手飞快地探出脑袋。触\手一把缠上笼屉,为其附上一层结界,把它们藏进冰箱的深处。
“好了,让我为您带路吧。”
阿玲擦净了手上的水珠,转头笑着说道,显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眼见计划已经顺利过半,我正想短暂地舒上一口气,可出现在眼前的景色又让我眼皮直跳。
这像神社一般的老房子,分明是昨晚我遇见甚尔的地方。
要不是阿玲解释说这是禅院家专用的训练室,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这种地方是不欢迎女眷的,昨天又出了些意外……但您是尊贵的小姐,所以就为您破例一会儿,请快些回来吧。”
好在看守的人神色并无异常,经阿玲的打点后,他冲我微微欠了欠身子,就将我放了进去。
扇所在的禁闭室位于一层,是间造型典雅的禅房。其中,山水飞鸟的障屏画绘于周围,矮桌上点燃的线香正释出丝缕幽雅的香气。
没有料到这个事件会有来客,当我拉开纸门的时候扇正在闭目端坐。他顺着声响朝我抬起眼皮,四目相对时,扇先是微微短暂地愣了一下,很快就露出被打扰的不快表情:
“真是位稀客。我想这里应该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吧?”
“还是说你就这么急着向我展示特权?满意了么?我这样落魄的样子,是不是让你觉得当初的毁约十分明智?”
他死死地盯着我,如此咄咄逼人道,那脊背挺直的姿态令我想到预备进攻的眼镜蛇。
真可怕,好想快点离开这里。
我最见不得这样胡乱发火的人了。由于我那份软弱的秉性作祟,对方越是雷霆万丈,我越是会主动恬下脸,努力安抚他的情绪。
为此,我摆出一副温顺的表情,轻轻将食盒往前推了推,耐心解释说:
“请不要生气,我只是想为你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且,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说毁约的意思。”
可退让并未减轻扇的怒火,在他嘴里无知同样成为了一种罪孽。
“什么都不知道么?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轻易脱身了么?到头来,只让我一个人承受这种折磨?”
……
听过扇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我终于得知母亲从未告诉我,关于“交换学习”的另一种真相——
眼前这位与我同龄的禅院扇才是我原本的婚约者。早在直毘人之前就获得了我的相亲照,为了未来的婚事,他甚至屈尊给我写了封自我介绍的信件。
然而在我回信之前,他收到的却是兄长横插一脚的消息。于是,对此浑然无知的我一下便成了他口中爱慕虚荣、不守信用的骗子,现在表现出的善意也不过是遮、羞的惺惺作态。
多么不讲道理的指责啊!一般人若是受到这样的羞辱早就该挥袖离去了。
但当人面顶撞家主也只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扇在禅院家受宠的程度已经可见一斑。他那骄横的性格十几年下来早就固定成型。
要是在扇盛怒的时候逃走,天知道后面他会造出什么麻烦。
为了今后能够平稳相处,我努力挤出辩解:“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家里的女儿,这些事是父母决定好的。如果当初收到那封信,我……”
我极力放低姿态,表现得出应有的纯真无害,可我真是不擅长同男性相处,话说到一半我就因为紧张生生卡壳了。
这一霎的软弱助长了他的狠厉。
少年挤出一句压抑的逼问:“你会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我越是退缩,他越是逼近。
他好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随时会扑到我的身上,用粗粝的犬齿摩挲我的喉咙。
垂首的我望见汗水正顺着少年微微凸起的喉结滚落。
这屋子有那么热么?他的视线好像厨房里的保鲜膜,将我密不透风地缠了了起来,汗水渗入单薄的夏衫摸上皮肤,令我感到坐立不安的粘腻。
不知不觉中,原本正座的他,身体已经完全倾向了我的方向。而平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作为支撑,紧紧抠上了铺于地面的草席。
他的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直扮演“好孩子”的我当然知道,平息他人怒火的最有效的方式是完成他的要求。
可我又能真的给出他怎样的补偿呢?
我没能回答他。
禅房内一时极静。暗淡的日光下,唯有不太安稳的呼吸声缓缓散开。
我的影子因为不安的心情而产生了晃动。
最后先开口的是扇,他说:
“出去,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我得以落荒而逃,慌忙之中甚至没有来得及带走自己的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