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1 / 1)

寒月初上,连着烛火的昏聩,将一室衬的愈发砭骨,掺着盆中炭火,也瑟缩了几分。

这样的冰冷洒在颜玉锵的面上,让他更加清冷脆弱。

“陛下,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颜相这,奴才守着就行。”

“朕不乏,你先下去吧。”

宁安就这样被打发下去,大约子时,颜玉锵便在极度的惶恐中,惊醒过来。

炭火带来的暖热让周身的冷汗分外黏腻,颜玉锵透着疲惫,带出几声喘/息。

声响让浅寐的萧旭尧也醒了,“清客,你终于醒了?”

颜玉锵不动声色抽出手,“陛下不该在颜府,臣有罪,大理寺会给陛下一个说法,用不着陛下亲临问罪。”

“清客?”

“宁安,天色已晚,闻伯该是给陛下安排客房。你伺候陛下早些安寝。”

这便彻底只剩君臣了。

宁安趋步而入,“颜相您醒了?奴才这就去传。。。”

“不必了,本相无碍。天色不早了,宁安,送陛下下去休息。”

宁安尚未出口的话被颜玉锵硬生生打断,话语间的凌厉也让宁安忍不住发了寒。

平日里如此温润的人,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真是撞了邪。

宁安又看向萧旭尧,这主子那一夜到底多荒唐,能让这样一个疏离的美人,沾了凡尘的拙劣。

“宁总管可是打算让督察院参你一本?”

宁安俯身,“奴才不敢。”

“陛下,请。”

这便是撵人的意思了,颜玉锵薄唇勾笑,冽的像是冬日的风,剜得人脸疼。

萧旭尧不死心,“清客?”

“陛下若还有事,明日朝堂臣自会和众大臣商议,内阁的票拟也会由司礼监送到应苍宫。”

“清客,朕不是这个意思。”

“陛下还有何意?”

四目相对,颜玉锵眼中是说不清嘲弄,就好像置身在夜光杯中的毒,晶莹剔透,明知是万劫不复,却还是让人上瘾,心甘情愿的在这方流转中,饮鸩止渴。

“朕。。。”萧旭尧有些不知从何开口。

颜玉锵轻嗤一声,微微抬眸,眼中猫着乖,“陛下想说,想留下陪着臣?”

如此无辜的眼神,谁能招架的住,这人当真是坏透了,萧旭尧心中如是的想,可偏偏这样的纯善,让萧旭尧更加手足无错,他总觉得手心有砂砾在流逝,可怎么也抓不住那最后一粒沙。

“清客?”

“臣在。”

这两个字,萧旭尧听了无数遍,但不知为何,颜玉锵这会说得,却有些缱绻多情。

话里话外的隐晦柔情,让萧旭尧难以招架,“清客,你别这样。”

“臣怎样?臣说了,臣会效忠陛下,效忠大渝,至死不渝。”

萧旭尧几乎带着哀求,“清客,我错了,是我混蛋。”

颜玉锵似笑非笑,“陛下是天子,君王之错,便是臣子失德,陛下也说了,读书人最重脸面,臣又是这天下读书人的圭臬,自然更重脸面。臣断不会让自己成为失德之人,陛下自然也不会是有过之君。”

颜玉锵是只狐狸,萧旭尧从未觉得这话是错的,可这只狐狸,却又藏了几分狼的狠戾与兔子的天真,他将这些截然不同的表象融合的恰到好处,以至于拿捏不到颜玉锵的错漏。

“清客,是我混蛋。”

“陛下幼承庭训,自该知道如此市井之言,实为不妥。陛下若无要事,不如早些安寝,晚寝伤身。宁安,送陛下安寝。”

颜玉锵打发了萧旭尧,又是那副冰冷疏离的样子,仿若方才那份流光狡黠都是幻影。

古竹院的动静直接传到元嘉与闻伯耳中。

“主子,你可算醒了。”

颜玉锵揉了揉眉心,“川洮,若我不解毒,不压制,我还能撑多久?”

元嘉先是一愣,而后道,“主子,最多半年。”

“半年?半年?”颜玉锵掐着手指,出神的重复着这话。

“主子?主子?”

颜玉锵回了神,叮嘱道,“川洮,眼下我中毒之事,只有你和闻伯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楚大哥。”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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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绵千里,黄沙漫万方,炊烟落日,将西北边陲的一十五州的彻底笼盖,掩去了积年的尸骸遍野,铁骑长鸣。

楚筠银甲玄衣,只身站在城墙上,望着周边的孤烟,一言不发,夕阳给银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万里大漠中,愈发显得人孤寂。

“在想什么?”

这声音最是温文儒雅,似乎能将这大漠的风雪暖化。

楚筠转身道,“你怎么来了?”

“无事,想来此刻你应该在这,就过来看看。”

“生我者父母,养我着将军,知我者,唯瀚文一人。”

“竹贤兄也会打趣人了。”

楚筠拱手,“不敢,你乃当朝的正二品工部尚书,我不过是先帝提拔上来,镇守边陲的正三品将军,怎敢以下犯上?”

苏恒负手而立,望着无边大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好端端的,唱什么诗?”

“有你在西北,陛下也能安心些。”

楚筠打量着他,“你要回溧都了?”

苏恒淡笑,“正是,眼下西北边陲的防御修筑已了,我也该回京复命了。”

沉默片刻,楚筠望着那轮已经不刺眼的红日,喃喃道,“算起来,你也出来一年多了。”

“是啊,我出来时,陛下尚未登基,颜相也还只是太子侍读,如今他都是当朝丞相了。”

楚筠苦笑,“这一年多以来,溧都从不安稳,反倒是这几处边疆,还算安稳些。”

“将军似乎很清楚京城的局面?”

楚筠似乎也觉察到自己失言,讪笑道,“边疆两侯一将,谁敢不清楚?毕竟我们这些人,可都指望着户部的军饷养着呢。”

苏恒打趣道,“论起来,户部的军饷,从先帝驾崩之时,便再也没按期给了吧。”

“哎,国穷,百姓穷,咱们这些当官的也穷,你说这银子都去哪了?若不是颜相还在从中周全,只怕这个年,我们这两侯一将,都过不去了。”

“朝廷不敢。”

“怎么就不敢?南境慕府世代守着南境,那物资丰盈,倒也不但心什么,可怜我这西北大营和关西铁骑,这一到冬日,可不就只能指望着朝廷的银子度日,可朝廷到现在的军饷也没发下来。”

苏恒与之对视一眼,揶揄他,“你这是哭穷都哭到我这了?我也只是个工部尚书,也只能上封奏疏,别的,实在无能为力。”

楚筠一笑,转了话题道,“什么时候启程?”

“就这一两日吧。还有半月便是年关,赶一赶,应该能回溧都过年。”

“这么急?”

“你也说了,京中局面不稳,我早一日到,也能安心些。”

“也是,工部尚书一直在外确实不妥。”

楚筠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让苏恒抓了正着,“竹贤兄,你若回京述职,我定去城门口为竹贤兄接风。”

“好,一言为定。”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可谁也不说先行离开,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寒夜将落日的余晖逐渐侵占,最终彻底寂灭。

看着苏恒瑟缩了一下,楚筠道,“天冷了,下去吧。”

“竹贤兄,请。”

楚筠一路送行到监察衙门,可二人中途却是一句话为未曾说。

苏恒察觉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最终还是道,“竹贤兄似乎有话要讲?”

楚筠愣了愣,随意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讲也无妨。”

“若是瀚文能帮上忙,竹贤兄不妨直说,瀚文绝不推辞。”

看着楚筠的犹豫,苏恒又道,“既然竹贤兄不便直说,那瀚文也不好相问。”

“也无事关隐私。瀚文莫要多心。”

苏恒揣测,“可是事关颜相?”

“瀚文当真是窥人入心。”楚筠义正严词,“将军不会通敌,更不会叛国。”

“这一点,我信。”

“若无将军,我早就死于战乱,将军待我如亲子,当年之事,我入军营不久,这才没被牵连。主母早亡,颜相乃是将军唯一的孩子。”

“竹贤兄知恩图报,如此情谊,瀚文自当相助。不知竹贤兄想让我作甚?”

“当年之后,颜相几乎与我断了往来,还请瀚文回京后,将颜相近况写信告知。如此,多谢了。”

“举手之劳,瀚文会将此事记挂,竹贤兄的近况,可需要带给颜相?”

“不用了,他聪慧,能给边关周旋军需,也大概能猜到我的境况。”楚筠拱手,“既然求了瀚文,那不如再多说一句,颜相的遭遇,还请瀚文如实告知。”

“好。”

“如此,多谢瀚文,此去路途遥远,一路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苏恒回了礼,就进了监管衙门,楚筠等人影彻底看不见了,这才回了将军府。

晨星伴月,文人雅士的风流便无处遁形,西北边陲的风沙不该养出颜玉锵这样的雅士,只适合打磨来自边野的狼犬。

楚筠站在城墙上,看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西北十五州,最终匿也夜色中,消失在苍茫古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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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古竹院,元嘉实在不解颜玉锵的态度,就去找了闻伯,将此事一一说给他。

闻伯听后大惊,“公子丝毫没提及解毒之事?”

“是。所以我也觉得奇怪,我不在的这半个月,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恐怕只有公子和陛下知道。”

元嘉来回踱步,“眼下主子不说,我们也不能去问陛下,当真棘手。”

闻伯到底比元嘉年长许多,稳了心思,“公子只剩半年时间,可眼下的事情,却绝非半年可以解决,陛下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公子做的这样决绝?半年时间,公子想要斗倒太后,我更担心,他会走入极端,不择手段。”

元嘉顿了步子,“闻伯,你说主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好说。”

古竹院内,颜玉锵坐在正厅中,一夜未眠,正如闻伯所言,半年内想要斗倒太后,除非鱼死网破,否则便是难如登天。

可颜取州的冤,温先生的辱,还有颜家军的声名,这些颜玉锵都不甘心舍弃,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都尚未来得及探查。

冷月疏星,颜玉锵在古竹院的院中抚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压制毒性的确可以让他活的更久,也能替他留些时间,安顿好元嘉与闻伯。可不知为何,这两日他一想起这些事情,身后的九朝影就疼的刺骨,那一夜的寒凉,也渐渐从骨髓深处往外溢,砭得人疼,他不敢,更不想让人知道这一切。

颜玉锵只觉得此刻他就像珍珠中的砂砾,光彩熠熠的背后,是所有人都想除之后快,可却只能依靠他,打磨出更为圆润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