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久,少年郎便将两碟子切成薄片的牛肉端了上来。
待摆上了桌,他顺嘴唠叨了句,道:“客官,您几位的运道可真是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言道,“往日里我们可不会备着这牛肉,那时您几位便是来了,也是吃不上的。”
顾暄心中一转念,已然想到了缘由,却还是抬眸笑问道:“哦?不知这是为何?”
他笑容清正,眸光湛湛,仿若生辉。
少年神色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便是反应了过来。
他挠了挠脸,又偷偷瞥了眼顾暄,才咽了咽喉咙,解释道:“那时不是没什么人么?准备了也不过是浪费。”说着说着,他神色激动了起来,眼眉一扬,眉飞色舞道,“近些日子,人却是多了不少,一个月能顶过去一年呢,不过……”
他突然压低了嗓音,稍稍凑前,一手挡着侧脸,神神秘秘道:“能吃上牛肉,还是要多亏了那些人。”
他嘴唇嘟起,朝着一边努了努,同时挤眉弄眼地示意道。
顾暄看的好笑,便也纯良地循着他的“指点”望了过去。
——是那几个,在诸多客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格外显眼的江湖人士。
他们的感觉显然亦是极为敏锐。
在顾暄不曾刻意隐藏的情况下,很快便觉知了他的视线,并立时回望了过来。
顾暄眸光不动,十分平静地朝几人笑了笑,并颔首致意。
他们神色一愣。
锐利的视线自顾暄皎洁如玉的面庞上一晃而过,继而着落在他身旁的少年郎身上。
那少年郎哪经得住?
在若有所觉地回望了一眼后,立时就被吓得面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喘。只瑟缩地缩了缩脖子。祈祷着对方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他一个小毛孩计较。
好在,这几人看着面凶,却也不是无理之人。在确定无有问题后,便是收回了视线。又继续无声吃起酒来。
少年郎感觉到视线消失,顿时便松快起来。
他也是心大的。
见对方好似脾气不错,并未发怒,便又压低了脑袋,对着顾暄小声言道:“都是有钱的主,还喜欢吃牛肉,这不?我们掌柜的立马便找人安排了。生怕漏了这赚钱的生意儿。”
顾暄闻言,唇边笑容真切了不少。他眉眼柔和的赞道:“掌柜的倒是极有魄力。”他很是入乡随俗,一点儿也不勉强的,便将驿站的驿丞和少年郎一般,称呼为了掌柜的。
那少年郎不觉有误,眉开眼笑道:“那是,要不是掌柜的……”
说到后面,便是顾暄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显然是未尽之语。只是,他也并未寻根究底。尤其是看着少年郎略显寂寥的神色,他心中叹息。
这世道……
还不曾成为顾承启口中言说的盛世。
倒是少年郎很快回了神,他收敛了郁郁寡欢的神色,又兀自没心没肺般的笑了起来,询问道:“客官,您看,您还要些什么不?”
顾暄见状,也不多言,便似什么也未曾察觉般摇了摇头,言道:“暂且不用了。”
说完,他又对少年郎道了声谢。
少年郎赶忙摆了摆手,道:“嗨!不用不用。那您没什么吩咐,我便先退下了哈。”
眼见他便要离开,顾暄眸光一转,落到了十一身上,同时轻声道:“稍等。”
少年郎脚步顿住。
只见坐在顾暄身旁的十一默然抬头,在看了眼少年郎后,他探手入怀中,自那儿摸出一个钱囊来。
少年郎立时便回过味来,不过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倒兴致高昂,面上的笑也更灿烂了几分,甚至带出几分可爱的谄媚来。
他看了眼顾暄,便小跑着到十一身前,微弓着腰,捧着双手递到他身前。
十一抿了抿唇,不太适应对方这般的姿态,却也并未多言。只是沉默着给了赏钱。
少年郎感觉手中一沉。
他心中一荡,立时便合着手掌,对着几人拜了又拜。
除了顾暄外,同桌的三人包括十一皆是十分的不自在。
顾暄见状,便也哭笑不得地抬手一拦阻止道:“不用如此。”
他语声沉静带着淡淡的笑意。
少年郎抬头一望,见他们是真的不愿,便也收了动作,只是嘴里却是不停的说起了讨喜之言。
顾暄无奈摇了摇头,知晓对方如果不表现一番,恐怕心中不安,便也无有动作。
而少年郎能在前边帮衬,自然也极有眼色,他目光一瞟,见同桌的其他人面色已是有些尴尬了,立时便意犹未尽地停了话头。只道:“那便不打扰了,若有吩咐尽管说哈。”
顾暄神色自若地点头应了声好,同时言道:“稍后茶水铺会送些茶水来,还望通告一声。”
驿站战时乃是通信之用,现下虽是用作商途,但非是客人却也不可随意进出,不过此事并非不可通融,故而他提了一句。
而少年郎也很是爽快道:“客官放心,我这便去门口嘱咐一声,叫他们不要将人拦下了哈。”
顾暄又是道了声谢。
少年郎摆手道:“不用不用。”
待他走了。
顾暄眸光回转,看向桌上的牛肉。
牛肉用两个有些粗糙的白盘装着,分量很是十足。
只那么一小会儿,便溢出了特有的肉香。
两个年轻人此时已是盯着那两盘子的牛肉,不住地咽着口水,只是神色虽是意动,但身形却十分板正。
顾暄眸光瞥过,便是收了回来,看向一旁的年长之人,笑言道:“翁公不用客气,”他起先抬手,夹了一块到他碗中,道,“请。”
年长之人见状,赶忙双手捧起自己的碗,呐呐道了声谢。
顾暄眉目稍弯地笑了笑,复又看向他人,笑言道:“怎么不吃?”
他看着十一,语声带着些调侃道:“吃呀。”
十一抬眸,眼神平静又似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提了筷,很是不客气地夹了一大碟。
见他如此,两个年轻人动了动,小心地看了顾暄一眼。
只见顾暄眸光温温柔柔地望了过来,又道了声:“尽管吃,不用客气。”说完,他又笑言了一句,道,“莫不是你们也要我替你们取拿?”
闻言,两个年轻人立时慌乱地摇了摇头。
那怎么敢。
直到第一块牛肉下肚。
两个年轻人眼眸微微眯起,神色犹自带了些恍惚般的不可置信。
但原先还抿着的唇角,却是不自觉地咧开了,露出两张傻兮兮的笑容来。
顾暄眸光微动,带着些微的笑意。
他又夹了一筷到年长之人碗中,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几位是从何地来的?”
“额……黄、黄花村。”
其中一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听到这个名称,十一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而顾暄神色却是十分平静,他笑道:“哦,这名字到很是特别,不似我们这边的。”
此时,另一个年轻人出言道:“我们从神脉山那一边过来的,我们村子的名字还算好的,我们隔壁的叫彼岸村,听说是一种不大好的名儿。”
这时,支棱着耳朵的其他客人一听,这几人是从神脉山那儿来的,有人登时便悄悄吸了口气。同时目光也偷偷地望了过去,只是这次却不是为了瞧顾暄,而是想看看从神脉山那一头来的人长啥样。
顾暄自然有所感应。
他眼睫轻眨,却是转头望了一眼。
明明只是平平淡淡,甚至带着些柔和的眼神,却叫偷望之人立时吓住了。
直到顾暄又将眸光转落了回去,他们才颤巍巍地擦了擦额上生出的冷汗,却是再也不敢用目光关注那一边了。
只是耳朵听到了,可不关他们之事。
只听顾暄嗓音柔和道:“竟是神脉山吗?那可当真是走了极远的路途。”
两个年轻人闻言,立时点头应道:“连鞋子都是破了好多双。”
“有一双还是我娘新做的。”
“这还是好的,想当初,我和余余还以为走不过来了呢!多亏了三叔。”说完,年轻人神色腼腆地笑了笑。
旋即,他一拍脑袋,言道:“对了,我叫张多儿,因为家中多生了个儿子,”然后他指了指另一个年轻人,“他叫余余,因为是多余的一个。还有三叔,三……”
他还未说完,便被年长之人重重拍了一掌。
“哇。”
他惊叫了一声,转头不满道,“三叔,你做什么?”
年长之人沧桑的面颊上,眉头紧紧皱着,他看了眼张多儿,沉声道:“就你话多。”他手掌的拇指微微用力地按压着瓷碗的边沿,显然心绪并不安定。
顾暄眸光瞥过,眼睫垂下,却是笑了笑。
十一若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敲了下碗碟,对着张多儿言道:“吃。”
见十一出声,张多儿可不敢多言,他摸了摸被拍得有些疼的背脊,嘟囔了句:“好吧好吧,我不讨人嫌了。”
实则他自己也是馋的紧,能不说话,尽管吃,那是最好不过了。想罢,他便迫不及待地又起手夹了一筷子的牛肉,在囫囵塞进嘴里后,又慢慢的,沉醉地细细咀嚼起来。
直到实在没味儿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吞咽了下去。
待到餐过半旬。
桌上的牛肉已是只剩下几片。
张多儿和余余看过一眼,便忍不住想动筷子,但看其他人皆是不吃了,也不好意思动作,只暗自相互较着劲。
便在此时,方才定下的茶水也是送到了。
送餐的还是方才的那个小姑娘。
她端着托盘,看去怯生生的,在打眼望了圈后,一眼便见着了顾暄几人。
而少年郎也是引着她,一指顾暄那处,道:“便是那儿了。”
她甜甜地道了声谢。
便在诸人目注之下,踩着小碎步,缓步往顾暄他们那处走去。
待走到近前,小姑娘娇声道:“一壶梅子酒,八个馒头。”
边说着,她边将托盘往上抬了抬,让他们能仔细看清。
只见,深木色的托盘上一边放着一个看去普通,但又沉重的砂壶,另一边,则是一个堆叠在一起,看去十分壮观的“馒头山”。
顾暄看过一眼,颔首笑言道:“有劳了。”
他语声柔和,掌心微抬,便要去接了过来。
小姑娘却是往后退了一步,脸颊红扑扑的,似蜜桃儿一般,娇声道:“不用了,我来吧。”
她眸光带怯地望了顾暄一眼,便又低头上前。
顾暄笑了笑,也便不再勉强。
而十一眸光一抬,已是熟练地取出了钱囊。
小姑娘见了他的动作,小声道:“一共二十一文。”
十一点了点头。
而两个年轻人见茶水摆上了,已是忙不迭地给自己倒了一碗,只是倒完了,又觉不对,立时舔着脸,提着壶给顾暄和年长之人也是倒了一碗,最后才是轮到了十一。
十一眼皮抬了抬,虽是看见了,但也并不在意。
他取出银钱,细细数了数,方要放到小姑娘手中。
却听一阵吨吨吨的喝水声后,便是“哐当”两声,好似什么物件摔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