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如一棵不小心闯入贵人花圃的杂苗,轻描淡写间,就被人除去了。
陆曈:“是。”
戚清目光动了动。
戚清端起桌上茶盏,“去西街作何?”
女子歪头看着他,似在认真思索。
崔岷骇然后退两步。
苗良方。
他笑得很沉,仿佛发现了什么新的秘密,笑得眼角皱纹越发深刻,目色却如冷箭,罩着一层灰翳的阴影。
“崔院使忘了一件事。太师府需要一个治病大夫,你与我同出身平人,谁去都一样。”
当时满院目睹的众医官,如今倒成了人证。
没有堕落,没有消沉,男人看上去发福平庸,却比多年前尚年轻时更加平和。
“因为我要将你……”
崔岷一怔:“你说什么?”
崔岷那张脸总是分外清晰。
片刻后,她点头,声音爽快:“只要崔院使现在向天下人说明,当年所书《崔氏药理》,乃窃取自前院使医方手札《苗氏良方》所著,且承认当年陷害前副院使之罪,告诉大梁所有人,你就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陆曈微微一笑。
不对,或许不是猜到,而是……
“小陆。”苗良方忙忙问道:“刚才崔岷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故意留下有问题的方子,诱崔岷拿有问题的方子给太师儿子治病?”
天色大亮,今日依旧是个晴天。
十多年前,苗良方被赶出医官院,他也曾令人暗中打听对方的消息。
春试中的十幅方子、书房里看似认真的指出错漏,那毫无根据的、欲盖弥彰的指证……
……
陆曈与苗良方二人看上去分明是旧识,可这二人是何时认识的?
是这几日陆曈被停职回西街之时,是前些日子黄茅岗陆曈受伤之时,还是陆曈刚进医官院之时?
他没将西街放在眼里,仁心医馆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破落医馆,他只知道里面有个坐馆老大夫顶替了陆曈的位置,但从没人告诉过他那个坐馆大夫是谁?
“跟着他的人见他停在西街仁心医馆前,与先前赶出医官院的陆曈说了几句话。怕打草惊蛇,跟的人未敢靠近,不知说的是什么。”
戚清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儿子成为陆曈与崔岷间较量的棋子。
他强撑着,努力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一败涂地,想要阻止她这粗暴的、近乎同归于尽的复仇。
三皇子如今正试图拉拢裴云暎,梁明帝也默许,元贞已经开始着急了。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空旷长街,远处的天渐渐白了一线,那一线愈来越亮,愈来愈大,暗色一点点褪去,淡薄白雾里,拥出一丝日头金光。有“沙沙”竹帚扫地的声音响起。
里铺也被这点日头染亮,不再如方才一般昏暗了。
原是有备而来。
心腹在马车下等候,崔岷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得不甚真切。
没记错的话,苗良方和崔岷是一同进医官院的。
“跟去的人说,仁心医馆新雇的坐馆大夫看起来有几分眼熟,长得神似医官院前副院使苗良方。”
这名字太过久远,戚清沉默思索良久,才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印象。
她黑亮的眸凝视着崔岷,目光里似含无限讥诮。
“不错,先生也知道。我的新药方一向不够稳妥。没想到戚家公子会突然发病,崔岷竟胆大包天直接窃取,连药方中不足也不曾发现,才会自作自受。”
原来都只是她精心布好的一出局……
怎么会呢?
“你是故意的?”
至于那些仇恨、那些委屈不甘,在看到对方的这一刻,竟没有他想象中浓烈。他像看一件陈旧疤痕,虽然偶尔隐隐作痛,但已不再停留。
他以为他会永远记住这个将自己害到如今境地的仇人,然而当今日崔岷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第一个反应竟是,崔岷看上去如此陌生,与过去全然不同。
苗良方。
苗良方与崔岷间过去曾有旧怨。
苗良方张了张嘴,陆曈已自然地接过话头:“他当然在这里,苗先生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
可是……
他离开前很是狼狈,仿佛被陆曈揭开某个最为惧怕的现实,宛如穷途末路的困兽叫嚣。
崔岷却脸色铁青。
太师府中,有人坐在窗前。
突然间,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心头。
苗良方站在陆曈前面,是一个庇护的姿势,二人间言谈神情皆是亲近,似是熟悉之人。
这是他昔日的挚友——
窗外日色晴好,屋中一片沉默。
下人道:“崔院使或许是想让陆曈回到医官院,一同医治少爷?毕竟,先前陆曈被停职,是因为举告崔院使剽窃给少爷的药方。”
“……你为何在这里?”
比起这个,眼下他更担心另一件事——
“你不仅卑劣,而且愚蠢。”
十多年来,他在杂乱茅草屋地上醉酒得倒地不起,灶下米袋窘迫得再也倒不出一粒米,一到阴雨天腿骨伤痕隐隐作痛时——
“不会。”
“我当然不会死。”
“陆曈,要怎么做,你才愿意补上方子中错漏?”
“苗先生,”陆曈道:“药方是在我春试考卷中写下,春试时,我尚未进医官院,连太师府有什么人都不清楚,如何能知道将来戚家公子会犯病呢,还恰好犯的是癫疾?”
戚清蹙额。
苗良方回过神来,像是也从方才的怔忪中惊醒,往日恩怨且不必说,他只下意识往前一步,盯着崔岷冷冷开口:“你来干什么?”
之所以对她不动手,是因为其中掺合到裴云暎。
陆曈,只是殿前司表明态度的一颗棋子,代表裴云暎的意愿。
先是与裴云暎揪扯不清,使得戚华楹伤怀落泪,后黄茅岗上搏杀擒虎,让戚玉台也因此丢脸……
“姓苗?”
“不可能。”崔岷断然开口,拒绝的同时,心中又浮起一丝荒谬。
“说。”
“崔院使是来找我的。”陆曈道。
陆曈却含笑不言。
苗良方皱眉:“你在说什么?”
崔岷看向苗良方:“你何时开始在这里坐馆?”
“先生放心,我又对戚家并不了解,怎么可能提前做局?是他自己亏心事做得太多,业力回报而已。”
“是不是故意,很重要吗?将别人所有之物据为己有,迟早有一日会付出代价。”
“还有一事……”
“这么多年,还是只会同一招。看来——”
……
陆曈是苗良方的人,就绝不可能毫无目的进医官院,苗良方与他宿有冤仇,唯一的可能,陆曈进医官院,就是为了替苗良方向自己复仇。
门外静悄悄的,时候还早,街上没几个行人经过,阿城和杜长卿还没过来,银筝在后院厨房熬粥。
崔岷一顿。
“噢。”
“为何不能?”
“我能治好他,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们能制出新方。”他冷笑着,视线掠过苗良方时,有莫须有的痛愤与不堪,“戚家不会对你们留情。”
“崔院使,就算春试考卷上的药方有问题,就算在你药室中,我所言材料有所错漏,只要你不曾生出觊觎之心,甚至只要在做这件事时,顺带提一提我的名字,今日便不会落到如此被动下场。”
“……你们是一伙的?”
苗良方一怔,不明所以。
崔岷在医官院呆了二十年,从一个药铺小伙计到如今院使,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受人欺凌的低贱穷人,自诩对人心中欲望了如指掌,尤其是这样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唯独对陆曈,他处处看不透。
他没有赶尽杀绝,仍留对方一条生路,是看在当年二人同在药铺打杂的昔日情分。他希望苗良方活着,但不要活得太好,如无数忙忙碌碌庸人一般,渐渐化作一颗腐旧尘埃。
崔岷二人已离开了。
下人一愣:“大人是想……”
老者站起身,一双浑浊的老眼阴沉,面上却露出蔼然的微笑。
“去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