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顿了顿,把医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只药瓶递了过去。
“她比你当年厉害多了。”
陆曈没理会他。
严胥目露讥诮:“你比你母亲要自作多情得多。”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亲信说过。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很是愉悦。
见他进门,段小宴忙朝他高兴挥手:“大人回来了!”
陆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由愣了愣。
“既然陆医官来了,”他看向陆曈,“就烦请陆医官也替我开副方子吧。”
暗室火光融融,耳边传来严胥冷漠的声音:“你这么叫,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既然是师父,”他问,“离开时,为何不告诉家人一声?”
“陆大夫,”他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大梁朝中上下,无人不晓殿前司的裴殿帅与枢密院的严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见对方倒霉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自己的死对头。这固然有那桩陈年旧事在其中搅动的缘故,不过官场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还是殿前司与枢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
“……”
少年时的他为这秘闻悚然,因此质问裴棣,裴棣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在祠堂母亲的牌位前彻底失望,心中就此与裴棣父子情分断绝。
什么微风,什么涟漪顷刻消失无踪,陆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来吧。”
面前妇人已摘下幂篱,露出一张香娇玉嫩的脸,道:“只要六日就好了。”
白日里廊庑分别的时候,他脸上还没这道伤。
妇人笑了起来,像母亲宽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
闻言,裴云暎目光一动,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陆曈平淡开口:“我没有怪你。”
青年的话平淡温和,却让陆曈睫毛一颤。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药瓶在灯色下细润生光。
两年里,他遭过背叛,遇过冷箭,在义庄里睡过觉,刑场中藏过身。
他撑着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嘴上叹道:“话虽这么说,但听见我这么叫你,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丝窃喜吗?”
裴云暎点头,嘴角一勾,“我娘要是还活着,看到你把她的画挂在书房精心收藏,说不定会后悔当年没自作多情一点。”
陆曈:“……”
后来她谨遵芸娘所言,每日煎了药喂家里人服下。爹娘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说是县太爷好心发给穷人的,那时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纵是怀疑,也难以求证。
半晌,男人讽刺地开口:“真是命大。”
空气中冷冽花香倏尔多情,渐渐在灯色下荡出徐徐涟漪。
至少殿帅府这头,全是裴云暎自己人。
陆家却在那场疫病中安然无恙。
她攥紧手指,指尖深深嵌进掌心。
她离他很近。
她一直知道裴云暎长得好。
裴云暎一怔。
“你又回去见严胥了?”
屋里没有镜子,他抹得不太准确,青绿药泥糊在唇边,乱糟糟的。
裴云暎垂眸盯着她,似也察觉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陆大夫,你是不是想……”
裴云暎点头,话锋一转:“你不是不关心她吗?”
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男人冷笑着转开话头:“说得好听,你真尊师重道,刚才拔刀干什么。”
严胥轻蔑一笑:“戚家算个什么东西,迟早都做阎王上客。倒是那个崔岷,”他瞟一眼裴云暎,“枢密院的帖子才送去,马上就让你这位恩人送上门来,巴不得有去无回。”
那时候日子一夕之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裴云姝哀思过重,日渐消瘦,他尽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却在偶然之间得知一桩隐秘传闻。
她微微仰着头,认真将手中竹片上的药膏细细涂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缝有风吹过,隐隐掺杂一两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她不敢置信:“你骗我?”
此话一出,面前人脸上骤寒:“别这么叫我。”
“……”
过了一会儿,严胥突然开口:“她没看上你?”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于回到盛京的他陡然发现,没了裴家,他竟然无处可去。
陆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尽皆知,我若回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还会称我装模作样,掩耳盗铃。”
何况多年前,陆曈才九岁,在此之前并未听过她精通医理,陆家也无大夫,何来天赋秉异说法?
处处离奇。
裴云暎:“哦。”
萧逐风对他道:“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七年前常武县时疫,有神医途径此地,或许看重陆敏天赋秉异想收她为徒,以救活陆家一门为条件带走陆敏。”
唇边的膏药清凉,他却觉得竹板拂过的地方微微灼热,清清浅浅,若有若无。
小院里,狗舍空空荡荡,没见着段小宴在院里喂狗。裴云暎一进屋,就见殿帅府大厅里,段小宴坐在桌前,一只手摊在桌上,正认真听着面前人说话。
其实仔细一想,事情并不难猜。
裴云暎一时无话,见严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色总算是好看一点,想了想才开口:“不过,经此一遭,戚家应该会说服太子,彻底放弃我了。说不定,明日就挑拨枢密院对殿前司发难。”
他想要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可没有昭宁公世子的身份,偌大盛京竟寸步难行。
这话是真的。
裴云暎怔了一下,问:“你怎么来了?”
无奈之下,他求到了枢密院,同外祖家曾有旧情的一位老大人身上。
直到昭阳之乱。
从严胥府邸出来,裴云暎没有立刻回殿帅府。
他不说话了。
“要不你来?”
三衙与枢密院这层关系,倒让皇帝乐见其成。他二人越是针锋,梁明帝就越是放心。
严胥鄙夷:“无能。”
“况且,”她抬头,注视着裴云暎的脸,“你不是也不轻松么?”
严胥噎住。
他直觉不对,“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无声息。”
“我还有一瓶。”陆曈打断他,又拿了一只竹片给他。
人与人关系,非“奇妙”二字难以道也。
日头完全沉没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静无比,幽暗夜色里,树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洒下一片昏黄静谧。
青枫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县生了场大疫。
裴云暎看向她:“你怎么没用。”又道:“我这一点轻伤用不上,还是你留着吧。”
良久,陆曈“嗯”了一声。
裴云暎无声望着她。
裴云暎看着他,佯作不信:“真的?”
“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段小宴认真回答:“那不一样,你俩一男一女。”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欢的那种长相,五官俊美精致,眉眼却英气逼人,没有半丝脂粉气。素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显得明朗和煦若暖风,而不笑时,瞧不见梨涡,唇色红润,唇峰分明,竟显出几分诱人。
严胥勃然怒起:“带着你的刀,马上滚。”
“玉肌膏?”
严胥收了东西,仍对他不理不睬。
到了第六日,喂家人服下解药,陆曈去城门口找芸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药材,芸娘让她上了马车,递给她一杯热茶,她不疑有他,仰头喝下,再醒来时,已山长路远,早已不是常武县熟悉的街巷。
幂篱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
“住口。”
他叹了口气,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继续,陆曈忽然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脸上。
眼前突然浮现起芸娘戴着幂篱的影子。
十四岁之前,他出身金贵,父母恩爱,从小锦衣玉食,是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
他一开始也对这个曾与母亲纠缠的男人充满敌意与怀疑,但后来……
裴云暎摸摸自己微肿的嘴角,笑了:“是挺重的。”
裴云暎盯着他,笑容不减。
陆曈还未开口,身侧段小宴抢先答道:“陆医官说歇了大半月,过来送夏时药方。恰好我近来不克化,总觉得撑得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陆大夫帮我也开了副消食方子。”
“咳咳——”
“这么些年,不见你对别人上心。”
抹了两下,忽然看她一眼,无赖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递。
兵与权,本就不该、也不能混为一体。
裴云暎一怔:“不是……”
陆曈指尖蜷缩一下。
“小姑娘。”
她说,“这个,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