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劳伦斯先生即便刚经历失恋也依旧活跃,或者该说精力充沛过头。

他们先在KTV接受了对方两个小时的魔音灌脑,接着去烤肉店吃了点东西,最后,在居酒屋喝过两轮,七海建人抬起胳膊看看手表。

11:00

他就知道。

七海建人的酒量很好,一晚上下来脸色如常。团建主角劳伦斯已经有点喝醉了,开始抱着旁边的男同事诉苦,说他情路不顺,闹起来让人很没辙。

七海和同桌职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也不是所有时间都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七海还是清楚的。

工作上的难题、房租、上班途中遇到的烦心事……七海建人能感觉到,几个人总想把话题往他的同居人身上引,好像八卦别人永远不会失去乐趣。

七海一开始还解释过,但劳伦斯先生的‘解读’过于深入人心,后来他也懒得再辩解。

工作而已,日常生活中他很少跟同事联络,没人见过泷泽,所以这件事只对他自己有影响。

而七海认为这种无聊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现在这种场合,应付别人还是会让七海觉得心累。

职员A刚结婚不久,发牢骚说自从住在一起,恋爱期的感觉全没了,周末想要约会,老婆总嫌他烦人,让他正经一点别那么幼稚。

周围人都知道他在变相秀恩爱,职员A说这些本来也不是想找安慰,话题最后落到了七海身上:“说起来,七海是怎么跟你那位‘小室友’认识的?”

职员A的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听上去非常顺其自然。可小室友说得跟小男友一样,明明就是在试探。

都是二三十岁的公司职员,每天在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坐在居酒屋的角落,西装脱了,衬衣乱七八糟从裤子里抽出来,领带松松垮垮歪到一边,完全没形象可言。

酒喝多了胆子也跟着变大,开始当面打听起八卦。

橙黄灯光下,七海建人倒酒的手顿了顿。他是这些人里看上去穿得最利落的,哪怕同样脱了西装外套,他的袖子规规矩矩折了几道,挽到手肘,衬衫也只解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领带则早被他卷好收在公文包里。

这种人身上的秘密,才最让人好奇。

男人陷入沉默。

“快说快说……”

“七海你要合群嘛。”

“就是,咱们可是每天加班的交情,比和对象在一起的时间都长,七海你真的不够意思……”

同事们催促着,不知真假地抱怨着,看上去今天并不打算让七海含糊其辞混过去。

普通人的日常大抵都是这样,要合群,要有礼貌,不要轻易显露自己的负面情绪,也不要麻烦别人。偶尔接受同事的调侃,平静得一眼就能看到头。

哪怕再过二十年,如果七海还在这间公司上班,他的生活也不会出现什么巨大的不同。

日子寡淡枯燥,像一潭死水,却也非常安全。

可他同样不喜欢做咒术师。

疯狂而混乱,好像走上一条逐渐崩坏的下坡路,黑暗之中同伴的身影渐渐被吞噬,而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没人能预料。

但显而易见会充满鲜血,如果身为旁观者,或许还有眼泪。

拥有能力,却能力有限。甚至要为此眼看重要之人离去,那种滋味七海建人不想再体会。

至于泷泽……那是个意外,也是七海建人给自己定下的最后期限。

等解决掉男孩身上的诅咒,或许他就有足够的勇气与决心,真正告别咒术师这个身份。

虽然普通生活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想变得更像普通人,就必须要站在他们之中,哪怕揭开自己不想直视的部分供他人取乐。

没关系,人总是会从寻常的话语里,脑补出自己最想听的东西。

“回公司路上遇到的。”

七海建人的回答很简短。

他请服务员拿一瓶大吟酿。

职员A:“那你们认识多久了?”

七海建人:“快两个月。”

听到七海回应,同事们彻底沸腾。

这可是七海啊!

认识不到两个月就同居,放在其他人身上都有够离谱,更别说是一向跟别人保持距离的七海建人。

那个小朋友还会给七海做|爱心便当,每天都换着花样,光凭这点也能看出来,对方不是那种只爱玩的小孩。

身经百战的职员A一下就做出了总结,甚至有点甘拜下风的意思,“糟糕,没想到七海你居然是那种会一见钟情的人。”

其实这某种程度上也算鸡同鸭讲。

不知为何,七海忽然想起那个近乎于灰色雨天里,泷泽那双鲜活又倔强的眼睛。

七海建人下意识抬起眼皮看对方一眼。

端起的酒杯晃动了一下,像被人不小心碰到。酒倒的很满,透明液体撒出来一些,顺着杯壁往下流,有几滴落在男人的西装裤上,洇湿后留下深色的印记。

要知道这种小错误对七海建人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面色平静地放下杯子,拿餐巾纸擦了擦弄脏的地方。

其他人还在跟着感叹。

“真没想到啊七海前辈。”

“可恶!我在上班的路上怎么遇不到贤惠女朋友?”

“当然是因为你不够帅气啦。”

“哈?你再说?小心我下周不帮你复印资料!”

……

同事们笑闹成一团,方才被追着问八卦的人反倒落单。

被包场的居酒屋里很热闹,金发男人在角落独自喝酒,他好像有点融不进周围欢快的气氛,但也许是他自己不想融入。

说到底,维持普通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就算再多的客户说他值得托付,上司重用,同事期待,七海也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快节奏的大型公司,有无数像他一样的零件。七海不认为没有自己会出现什么不同。

他告诉泷泽自己从事这行是为了钱,却没有告诉对方,这种紧张的生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是否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

“七海,都来居酒屋了干嘛还一脸不高兴?又不是员工批判大会。”

之前还在荼毒其他同事的劳伦斯先生坐到七海身边,醉醺醺的,周围职员都跟上司问好,他随意点点头。

大家对他熟稔地来找七海建人一点也不惊奇。一是劳伦斯先生在工作之余就很随便,二是七海可以算他们这个工作组里,最前景可期的职员,会被另眼相待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出于在职场关系中对上司的尊敬,七海建人给他倒了一杯酒。

醉鬼很难搞,七海随意应付几句。

不过劳伦斯显然没打算放过他,这个外国人喝多的时候更能说了,不知哪根筋搭错,认为七海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期,身为领导要好好开导下属,于是对着他讲了十多分钟的大道理。

七海很烦,但对方是付他薪水的人,他也没辙。

“……说到底,普通人的人生价值基本跟钞票房子划等号,哦,最好还有漂亮老婆和稳定工作,那要这样看的话,你现在已经是大多数人羡慕的对象了。”

劳伦斯大力拍了拍他的背,觉得他很不懂珍惜。

“七海,你还想要什么呢?”

是啊。

钱、房子、稳定工作、远离危险,明明都是七海离开高专时为自己定下的目标。

还想要什么呢?

他干嘛又有了重回咒术界的念头?

他知道那里很烂,上面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普通咒术师的死活,尤其是他们这种没有悠久家系的。

是蚁群中再普通不过的工蚁,随时可以被牺牲。

但他又想回去了。

甚至泷泽的出现也只是一个借口。

酒已经被七海喝完,换做别人,好几种喝下去大概早就躺倒。他还在思索着究竟是为什么,劳伦斯忽然环住他的肩膀,满脸都写着认真。

“七海。”

劳伦斯似乎想要跟七海商讨什么大事。

自己的上司只有在重要会议上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七海建人少见的没有当场把对方的胳膊挪开,而是扭过头准备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说我也找个小男友,是不是就不会被分手了?”

究极煞风景。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七海建人早该意识到的,抛开工作上的事,劳伦斯根本一点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更不要提对方还喝醉了。

“我觉得,您一直单身下去,就永远都不会有被分手的烦恼。”

七海建人语气冷淡。

劳伦斯先生:“七海!你居然咒我!”

七海建人想,对方估计还没见过什么是真的诅咒。

从居酒屋出来,劳伦斯还打算再找个新的地方续摊。

不靠谱的外国人还算有点仁慈之心,说几个有家室的职员可以先行回家。

结果七海建人也跟着要离开。

“男朋友会担心。”

居酒屋里被调侃了个够,七海建人现在确实是学会了,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脸红。

“……你很嚣张啊。”

劳伦斯目瞪口呆。

是在失恋的他面前炫耀吗?

这还是七海第一次正面提起‘男朋友’这个词。

“路上小心。”上司摇摇晃晃地说着,旁边的职员扶住他。

黑色的天幕缀着点点星光,街道一片寂静,路灯散出惨白的光,把人映得更加形单影只。

一阵冷风吹过,七海建人也清醒了些。

所幸七海赶上了末班电车,等他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走出玄关,看到房间里的景象,七海建人停下脚步。

很晚了,客厅里只点着一小盏台灯,暗黄的灯光在空旷的房间里,不比点蜡烛明亮多少。

而泷泽就坐在餐桌旁,头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

他好像很困,或许已经要睡着了。

泷泽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响动,他忽然惊醒,脑袋磕到桌子上,旁边插着香雪兰的花瓶也跟着震了一下,掉落一小片淡黄花瓣。

他吃痛地揉着被磕到的地方。

“七海你回来啦。”

泷泽薰揉了揉眼睛,声音也有点迷糊,但他还是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跑到了七海身边。

男孩的身上好像也染上花朵的香气。

七海建人心中突然涌现一股暖流。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从未经历过。

午夜凉风也好,格格不入也好,那些烦恼好像都被冲淡了。

夜很深了,泷泽在等他。

而他或许可以说自己……是被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