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京城郊外一辆疾驰的马车上。
顾雪柯捏着早上从府里送过来的信,祖母的好意她并非不知道,但对着那些莺歌燕舞、花前月下的场景,她没有丝毫心动也并不热衷,只是觉得有些疲惫无感。
她下意识地抵触这种生活,曾想象过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的生活,但与她而已就像被囚在水里的鸟儿一样,无法呼吸。
隐约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翱翔在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困于岁月静好、平淡安稳的生活中。
这些想法偶尔出现在她脑海中,她自己都诧异不已,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只是这些都没办法和家人朋友倾述,只能埋在心里。
她捏了捏眉心,盘算着待会回到府中之后该如何应对家人的安排。
一旁的侍女芍药见小姐神情冷淡,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安静地端坐着,不出声打扰。
初春的郊外已是绿意盎然,路旁点缀的点点小花散发出淡雅的幽香,柳树也长出了新芽,三月的冷风轻抚而过,夹杂着清香一同飘向远方,任谁来都得赞一句春日好风景。
在城门排队等检查进城的人群感受春风拂面觉得十分惬意。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悠闲的意境。
只见一辆马车从郊外驶来,其四面皆由素雅的丝绸所装裹着。虽然颜色素净,但丝绸上栩栩如生的刺绣图案、泛着微光的光滑缎面,无一不显示着用料之金贵。
窗口的帷幔是月牙白的绉纱,微风掀起帘子的一角,隐约看到车内之人纤细的身影,随即又垂下,遮住帘内光景,让路人暗叹可惜。
在众人的惊叹艳羡声中,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在一片嘈杂声中悠悠地穿行而过,
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优雅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马车,驶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停在八宝轩门前。
此时正是晌午过后,路上人多嘈杂,拉车的骏马被喧闹声激得有些躁动,蹄子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响起哒哒哒的声音,马夫急忙下车拉紧缰绳,轻抚马头,将马匹安抚下来。
一双素手掀开门帘,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车厢前,她身着浅粉色的衣裙,腰间柳绿色的香囊,随着她跳下马车而轻轻晃动,显得女子娇俏且灵动。
八宝轩这时正忙得脚不沾地,门前的队伍都排到隔壁的茶楼前边了。
作为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八宝轩用料讲究、做工精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爱来买些糕点和果脯当茶闲饭后的消遣。
八宝轩掌柜此时也在帮忙装糕点,刚用油纸包好一份桂花糕,就注意门口排队的人群有些躁动。
“小二怎么回事,都乱成一团了,不知道出去看看。”
掌柜暗骂了几句,便放下手里的活,拨开店内挤成一团的客人,艰难地朝着门口走去。
当了八宝轩掌柜这么多年,在京城接待过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二百也有八九十,长年累月打交道下来,自然练就了一番过人记忆。
而他看到门口俏生生立着的侍女和马车上显眼的标记时,心中有些诧异,这不是顾尚书家的二小姐么?
顾家小姐每年都要到京城郊外的灵觉寺祈福,以往都是静修一段时日才回来,听闻顾小姐前两天才出门,这儿今天就回来了?
掌柜心思流转,面上却不露半分,他飞快地收起了方才的不耐,挂上得体的笑容,笑着迎了上去。
“芍药姑娘,这会太忙了,刚刚才看到你来,有失远迎,请姑娘和顾小姐见谅。”他说完,拱了拱手以表歉意。
芍药脸上是笑意盈盈,难怪京城那么多糕点铺子中就数八宝轩生意最好呢,这不得多亏掌柜的会做人,虽然她们也是刚到,但这熨帖的态度可谓是让人心下舒畅。
她也不是什么霸道不讲理的人,知道这会正是八宝轩最忙碌的时候,欠身回礼。
“掌柜的客气了,您来的正是时候。”
见店内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寒暄多言,“李掌柜,听闻八宝轩最近出了些新鲜味道的果脯和糕点,所以小姐和奴婢特来买些回去尝尝。”
李掌柜盛情邀请道:“顾小姐这来的刚好,店内刚新鲜出炉了好几款特色糕点,二楼雅间有空包厢,要先品尝一下吗?”
芍药浅浅一笑,摆了摆手,直接拒绝了李掌柜的邀请,“小姐刚从郊外回来,路途疲惫,就不在外面多逗留了。”
李掌柜见状,也识趣得很,不再坚持,要知道胡搅蛮缠可不是他李财仁的生财之道!
“等下次顾小姐再来时,肯定给您备上雅间和糕点,好生招待一番。”李掌柜手臂微曲,摆出一个请的姿势。“麻烦芍药姑娘和在下去柜台取一些合老夫人口味的糕点了。”
芍药点了点头,随后走近马车窗口处,轻声说道:“小姐,芍药和李掌柜去一趟,稍后就回。”
“去吧,新出的糕点可以各样都选一些。”马车内传出一道略显冷清的声音。
芍药随即称是,同时不忘嘱咐马夫和护卫,要注意周遭环境,毕竟这时人又多又杂,万一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小姐可就麻烦了。
原本有些松散的护卫闻言,瞬间就挺直身子,神情也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这要是出什么事了,那责罚可不是他们能承受的。顿时打起精神,警惕四周。
看到护卫态度端正起来了,将人敲打一番的芍药这才点头放心,跟着李掌柜离开马车,与他一同进入八宝轩内。
顾雪柯百无聊赖地斜靠在马车内,本来她是不想这么快回京城的,但祖母催她回去一趟,不好违背祖母意愿,只能驱车赶回京城。
虽然祖母在信中只是说想她回去协助母亲给祖父的寿宴做准备,顺便让她跟着母亲学习如何执掌中馈,但祖父的寿宴还有三个月才到,这借口未免太牵强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估计祖母叫她回去是因为三月下旬的踏春宴。
毕竟她已经是二八年华,早已过及笄之年,早些年还能在外面多待几天躲开家中明里暗里的相看,如今年龄愈近,家里催促得愈加频繁。
虽然父母对她爱护有加,对于她这种逃避行为也多有包容,但他们总觉得这天下的女子哪有不成亲的,常常给她说哪家的公子如何,哪家的夫妻恩爱登对。
要不是她躲去灵觉寺,想必是少不了频繁地赴宴相亲了。
比起这些聚会和男女情爱,她更喜欢灵觉寺清静的日子。
“真是躲也躲不过。”顾雪柯心下无奈地说道。
匆忙赶路加之心绪烦躁,让她有些精神不振,正想靠着垫子,闭目养神歇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求老天爷开眼啊,怎么会有这样黑心的商家!”一个身穿麻布长衫满脸悲愤的中年妇女,跪倒在八宝轩的门口哭喊着,神情悲愤,俯身看去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满脸红印子的小孩。
小孩也满脸泪水,不停地用手挠着脸上、身上的红印,道道红痕像一根根颜色显眼的血线那样缠在小孩身上,形容可怖让旁人也喘气不过来。
妇人抓着小孩的手不让他继续挠,他就哭着说:“奶,我难受,呜呜呜。”
周围排队的人看到男孩身上的印子,还有那难受的模样,无一不觉得触目惊心,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议论纷纷。
“嘶~这是吃了八宝轩的东西出问题了吗?”
“看样子像啊,这男娃身上都挠的没一处干净了,诶唷,这可怜的啊。”
有人怀疑道:“可八宝轩的东西我也买过几回,这......也没遇到这种情况啊?”
隔壁一人瞄了眼李掌柜,又看到李掌柜养出来的白膘和身上那品质优良的缎面长袍,撇撇嘴,酸溜溜地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偷工减料,把钱都拿去潇洒快活了。”
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的,本就人多,现在更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吵得让顾雪柯头疼不已。
她皱眉,问道:“外面怎么了?”
马夫这正看着热闹,听到小姐问话,赶紧回答,“回小姐的话,是有个妇人抱着个孩子来八宝轩门前闹事了。”将方才看到的情况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这妇人哭喊了几声,也没见有管事的出来,心中悲戚更甚。
平时她家里都舍不得买这些糕点吃,偶尔买一次,回家路上妇人都把糕点藏得严严实实的,就怕被那手脚不干净的偷吃了去。
本来是放得好好的,准备回家再拿出来吃,谁想刚才路上娃闹个不停,非要现在吃,妇人拗不过,只好拿出一小块来哄他,结果孩子吃完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吓得她整个人都慌了,想去一旁的医馆求那些大夫帮帮忙,结果一听到她说没钱,都把她推到外边去,不肯帮忙治疗。
她一时半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抱着孩子在路上无助地流泪。
正当她慌得六神无主浑身冒冷汗之际,就听到路边茶摊上有人说八宝轩门口来贵人了,听说是尚书府的小姐,那马车看着又大又舒服,语气中的羡慕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
“八宝轩,对,八宝轩!要找八宝轩算账!”妇人抓住了路人话中的关键词汇,顿时回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抱起孩子飞奔向八宝轩。
茶摊上那讨论着八宝轩的两个路人对视一眼,也顺着她走的方向,悄然跟了上去。
哭闹完妇人听到一旁的高大马车上有人问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
她刚才来的路上好像听到尚书府的小姐去买糕点了,只是当时忙着跑去八宝轩只听了这一嘴,没顾得上听别的,就飞快地走了。
她看到这马车,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人家说的尚书府小姐,是大官的女儿,说不定能帮她主持公道。
妇人一路小跑过来早已耗尽力气,她艰难抱起孩子,走到马车跟前,短短几步路还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马车前,边哭边磕头,“这位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乖孙。
他只不过是吃了一块八宝轩的糕点就出事了,他才三岁啊!八宝轩就是一个害人的黑心肝。”
顾雪柯本意是不想多管闲事,这原是八宝轩的纠纷,本该由李掌柜出面的,只是这事情已经闹到她面前了,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
她叹了口气,掀开帘子,马夫见状,赶紧取下车凳,顾雪柯拎起裙摆,裙摆上带有精致的流苏,随着流苏来回晃动,顾雪柯已经走到八宝轩门前了。
顾雪柯刚落地,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那妇人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想靠近求她,一旁的护卫持剑横在身前,一个跨步就挡住妇人向前的步伐,并呵住她,“停下,不可靠近!”
妇人被这呵斥声吓得一抖,清醒过来想起这是贵人,不能随意冒犯,要是得罪了贵人,那全家都要完蛋了。
这般想着,原先就急得发红的脸霎时苍白了几分,她抱着孩子,有些不知所措,神色惶惶,像失了神的样子。
怀里的孩子哭闹声拉回了妇人的思绪,她已经顾不得其他,连忙跪下磕头,“我......我这没有要冒犯小姐的意思,我就是想求求小姐救救孩子!”
额头都磕红了,眼泪混着尘土,脸上是狼狈又可怜,身上的粗麻衣早已沾满了灰尘,看着让人心生不忍。
“大娘莫怕,我并没有要怪罪大娘的意思。”
顾雪柯止住妇人磕头的动作,并吩咐一个护卫上前,“立刻去请大夫过来,要快!”
护卫得令,立刻飞奔而去。顾雪柯招呼一旁的八宝轩小二,“麻烦通知一声李掌柜,让他出来一下。”
妇人见顾雪柯态度温和,并没有责怪她,而且让护卫去请大夫,急的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稳了不少,心里的害怕也消退了些许。
这小二刚刚才听到门口有人闹事,连忙出来一看,那闹事的妇人已经跪倒在顾小姐的马车前了,吓得小二脸都青了,听到顾雪柯让他叫李掌柜出来,便马上点头应是。
转身前还瞄了眼那个妇人和小孩,“诶呦,我的娘呀,闹事闹到贵人那边了,师傅啊!”
他在心中哀嚎了几声,一路小跑进去把李掌柜叫了出来,免得事情闹大了,不仅得罪了贵人,还坏了八宝轩的名声。
顾雪柯有条不紊地安排完之后,自己则是站在一旁等李掌柜出来。
她感觉到有一束目光从她下车开始就跟着她,方才事情紧急,没来得及注意,现下等她抬头望去时,热闹嘈杂的四周并无异样。
那种被注视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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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随着帘子落下,只听见一声轻笑,感慨道:“倒是警惕得很。不愧是......”
未尽之语中蕴藏的情绪让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