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告了假,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不管要不要把承儿留在法国,但为安全起见,她这一趟必须是要带上的,办手续虽然还是复杂,好在没有以前那诸多限制,多耗费了一些时间,还算一切顺利。
程逸珩交给承儿的银锁里放着庭安的地址,她是无意中发现的,这为她省了很多找寻的时间。
这日天刚明,她牵着承儿走下来,忽见楼下赫然站着两道身影。
看清那两人,她松了口气,急急道:“云儿,你回来看我们吗,但我现在没时间,你过段再来吧。”
说话间走近,瞥见姜雅容,却陡然一骇。
才半年没见,她竟瘦的皮包骨,双颊因为没有肉的支撑而深深凹陷,双眼无光,站着东倒西歪,她还戴着去年冬天戴出来的绒线帽子,绒边从白色变成了暗黄色,不知多久没洗过。
再反观云儿,云儿倒是胖了一些,身上有了肉,肚子那儿尤其明显……等一下,肚子?
她这才发现,云儿约莫有四个月左右的身孕了。
云儿听闻她有事,挪逾着往边上退,但姜雅容不大听话,上来抓着她的衣襟,任凭云儿怎么拉,就是不松手。
思卿把姜雅容拦在身后,紧紧盯着云儿,等她开口解释。
云儿支支吾吾,好半天后,才打起勇气道:“二少奶奶,对不起,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说到此,不由掉下眼泪来:“我夫家原先答应的好好的,帮我一起照顾小姐,可是慢慢地就不耐烦了,本来就不是大富人家,多一口人吃饭,我婆婆不高兴,而且小姐现在病得越发糊涂,总是惹祸,我怕他们生气,就没让他们插手了,我自己来照顾……”
她抚了一下肚子,苦着脸继续道:“可是我怀孕后,夫家怕出事,就不准我接触小姐,前两天我去看她,您瞧瞧……就变成这个模样了,听说还挨了打,我……我真是没办法,二少奶奶,我夫家她呆不了了,我能把她送回来吗,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她哀求着,低头瞥见思卿手中的箱子,迟疑了片刻,问道:“二少奶奶您要走吗?”
“出去一段时间,还要回来的。”思卿回应。
“那,那……”
“送回我这儿可以的,只是需要等我回来。”云儿来意已经说得明白,思卿不必多问,也不需要周旋,她略略估计了一下时间,道,“我尽量赶在你生之前回来,若是赶不及,你就……哎,就交给王先生帮忙照看一下吧。”
云儿没想到她如此痛快就答应了,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咬咬牙,表忠心一般地站直身子,郑重道:“那这段时间小姐留在您这儿吧,我也留在这里,我不回李家了,就在这里照顾她,直到您回来。”
“李家同意吗?”
“不同意我也要如此,小姐不能再回李家,万一又挨了打,可要我怎么办?”
“行。”思卿点点头,“你自己也小心一些,莫被她误伤了胎儿。”
她把钥匙交给她,没工夫多说,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要走,那云儿想起什么,又问:“您刚刚提及王先生的时候叹了气,是不是不太想让我去麻烦他?”
思卿顿了一下,她是不太想去麻烦王湖方,但不是因为此事,很多事情她都不想麻烦他。
那好意她给不了回报,最佳的办法是敬而远之,但放眼整个上海,也就只有他能够放心交托,亦是无可奈何。
云儿见她沉默,自觉更加印证了猜测,她不多说,怕她会担心,只道:“好,我知道了,您放心去。”
思卿没走,又问了一句:“李家待你如何?”
“李哥是真心对我的,公婆对我其实也还不错,他们只是把小姐当外人。”
“对你不错就行了。”思卿转身离去。
这些年身边来来往往许多人,最后又各自离散,乱世之中人命太弱小,所相遇过的人,但凡有一个告诉她,日子过得还不错,都足以让她振奋。
那大洋彼岸是陌生的世界。
却成了有些人长留之地。
孟庭安见到远道而来的家人时,被一抹余晖刺痛了双眼,起伏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中国女学生,胳膊底下夹着个文件夹,和他说着话,并有条不紊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见他有客人前来,止了话语,把手中文件放好,再确认地问了一遍:“孟教授,您决定了吗,我就替您把辞呈交过去了?”
孟庭安看着来人,久违的面容,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小家伙。
他忽对那学生道:“先不交了,我再想一想。”
那学生欣然一笑:“太好了。”又狐疑地看了看思卿与承儿,夹好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思卿坐在椅上,面前是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上面几份文件收拾得整整齐齐,桌边的柜子没有上锁,半开着,里面是空的。
她想起刚刚学生问的话,道:“三哥你要走吗?”
“我……”庭安迟疑了一下,“有另一所学校请我,原本是想过去的,不过刚刚深思熟虑一番,这儿已经呆了那么久,我又懒得折腾了。”
“真的吗?”
“这还有假,当然是真的。”他低头笑了笑。
当然是假的,故国再无来信,他心中难安。
那翁绒绒不写信了,其他人呢,为何半点消息都不给他?
他无法再忍受这样未知的慌乱,在一个冲动之下,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他要回去,不管将要面对什么,他都要回去。
可是这股冲动在见到这风尘仆仆的二人时,就被掩灭了。
他与思卿是有着相同血脉的亲人,有些话不用细问,他又怎会猜不到?
诸如,她是如何知道他没死,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不必问,要么是翁绒绒告诉她的,要么是程逸珩。
诸如,她为何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前来,二哥呢?
若没出事,他们夫妻定是不会分开的,那么二哥或许不在了,或许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
而看她面容虽疲惫,却没有黯然,这说明二哥还活着,那就可能是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一定有身不由己的理由,能让二哥身不由己的,无外乎孟家荣辱,亲人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