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会儿,门又一次被扣响,冰蓝走了进来。这一次,她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脸也洗得白皙清透,一支木簪将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莞尔一笑,英姿飒爽。
“韩李二位将军听说你醒了,请求召见。”冰蓝道。
玄楠点点头,冰蓝转身将韩李二人领了进来。韩李二人走进来,跪下行礼道:“陛下圣躬安。”
“这些虚礼,不必了。”玄楠倚靠在床板上,见李芳和韩哲俯身在地,脑门紧贴着地面,温言笑道:“擒叛守城,卿等是有功的。”李芳瞥见裘铁已经跪在了玄楠床边,见他面上泪痕未消,心道,我可是当初喊着要杀他最凶的,这小子必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陛下哭诉告我黑状,我绝不能叫他算计了。于是抹泪哭道:“陛下,臣实在是有罪啊,臣愚钝啊……”
“臣日夜担心您的安危,每天去您院外请安。裘大人不待见臣也就罢了,还要在别人面前污蔑臣和孙周是一伙的。”
“嫌火头军饭得不和口味,就打人家军棍……”
“他不定时地来臣营中查探军马数量,可是校尉骑马到城外查探军情了,硬说数量不对,要责罚马官。”
“……”
在一旁听着的裘铁听着李芳添油加醋地污蔑自己,气不打一出来,我还不曾说你,你倒告起我壮来了!他气鼓鼓地站起来,指着李芳的鼻子怒道:“何须如此阴阳怪气,回京以后参我就是!”
玄楠一眼便瞧见其中因果,然而李芳身为老将,军中威望不少。裘铁虽行事失礼,但却一片忠心。韩哲老成持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于是故作惊恐道:“原来朕受伤期间,你们遇到了那么多事,当真是险之又险。这一切都是孙周那厮作祟!三位爱卿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三人这才起身。
“如今各军伤亡的状况如何?”玄楠问。
“禀陛下,离京时,赵将军,李将军、韩将军各领兵一万人。赵将军殉职后,臣代管了一些事务。他所领中军随您突围出来的将士是八千八百五十二人。其中有三百七十九人伤的很重,入河间之前就牺牲了。”裘铁道。
“臣领左军突围,现有九千七百三十四骑。”韩哲道。
“臣领又军突围,现有七千余人,红衣大炮战损两门。”李芳道。
玄楠点了点头,又问道:“孙周及其同党被擒后,还有十万大军驻守河间。经过昨夜守城一战,短期内不会再来,朕以为李卿携军队在此休整一段时日后,再向汴梁班师。韩卿与裘卿携军队随朕立即返京,可好?”
“臣……”李芳正要领旨时,韩哲打断道:“陛下,臣以为李将军所携军队人数较少,要整合孙周留下的十万大军实在微薄。只怕再生变故。”
“那裘卿以为如何呢?”玄楠问。
“不如臣与李将军一同留下。待整合完毕后,再向京师与陛下复命。”
李芳素来信任韩哲,若有他在,自己能省不少力气。当即也表态道:“臣觉得这样好,臣只怕自己本事不够,应付不来。”
哪料玄楠浅浅一笑道:“李卿切莫妄自菲薄,朕还有其他事要托付韩卿。不过,李卿,尽管孙周在边关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可是他手底下的将士服从命令也是本职,切莫矫枉过正啊。至于伤员们,等他们伤养好了,再由李卿带回汴梁与朕复命。”
“是。臣遵旨。”韩李二人齐道。
“陛下机智,第一回领兵遇伏数倍几乎全身而退。即便换作是老王爷,也未必比您能做得更好。”李芳道。
“五百二十七位勇士还是折损在异国他乡了……朕实在是惭愧。奈何实在来不及收敛他们的尸骨回乡安葬……只盼着日后咱们君臣一心,能收复燕云十六州,教那些将士们可长眠在大楚的土地上,也算是落叶归根了。”玄楠说时,想起了王喜和赵子卢,不禁动情。
一番话竟然讲得韩李芳这样身经百战的粗旷汉子不禁眼眶湿润。
玄楠抚了抚韩哲和李芳的肩膀又道:“别的朕亦没什么好交代了。只盼你早日等你回到汴梁,咱们君臣相见时,能把酒言欢,共计大事!”
等到他二人走后,玄楠看着面前的裘铁,叹气道:“朕昏迷的时候,哗变的哗变,通敌的通敌……
若非有孟霍在,昨晚你怕是就要被韩李二人斩于剑下。那时候,朕的安危又有何人来守护?河间镇又有何人来守护?”
“臣知错了。”裘铁低下了头。
玄楠撑起身子,努力想站起来去触碰床边铠甲,却始终够不着,他叹了口气道:“给朕穿甲。”
裘铁愣愣地抬起头,看着身上绑着木架的玄楠,问道:“陛下,您怎么穿甲?”
“把木架子卸了就能穿上。”
裘铁惊呼:“这怎能卸?军医官说您肋骨断了,要绑着的。况且您才刚醒,只是暂时性命无碍,还要……长途跋涉……”
“木架子回头让王太医再给绑一个。裘卿,你平日里审讯查案,也是这么喋喋不休?”玄楠说着,自顾自解开身上的绷带。
裘铁小心翼翼地给玄楠穿甲,不发一语。
玄楠见裘铁不作声,好言道:“此去会盟,朕吃了个败仗又重伤昏迷,再加上有人哗变,有人通敌,消息传回京城,岂不人心惶惶,朕须得立即回去。但是在此之前,朕先要安抚军心,你这账本,可真是及时雨。”
裘铁继续默不作声。
玄楠小声嘟囔着:“这么小心眼的么!”
雄浑的军歌又一次响起,玄楠身披甲胄,看着帐中原来孙周手下的将领们。大帐之外,是昨日阻击蒙古人将士们。
这时,裘铁从远处而来,穿过阵列整齐的方队的间隙,跑得满头大汗而来,身上的铠甲磨擦佩刀的声音叮当作响,他高声喊着:“陛下,从叛逆孙周家里搜出许多书信和账目啊……”说着说着,他身后的两个少史抬着把一只木箱,吃力地小步快跑跟上在前的裘铁。
孙周任河间总兵十年,在这儿服役的将校们,哪个又能完全清白……将士目视着皇城司的人从身边穿过,个个神情凝重,低头不语,如乌云压境。
当裘铁气喘嘘地走入玄楠的大帐里时,把重重的箱子撂下,然后打开,一本本微黄的账本和书信暴露在众人眼前。
玄楠忍着剧痛走到那樟木箱旁,捡一本账本,坐在地上,也不翻看,将头埋在里面。周遭的空气凝固了好久,众将屏住呼吸看着玄楠怪异的行为。当他再抬起头时,眼眶竟然红了。他嫌恶地将手里的账本砸向樟木箱子,哽咽道:“……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实在是……”
“陛下,可要将账目清点查验?”裘铁不明所以地询问道。
然而玄楠抹了眼角的泪,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孙周这厮竟打着二叔的离世来污蔑朕,作为叛国造反的借口。说到底,二叔骤然离世造成许多流言,当时朕沉浸在伤感之中,没有向卿等解释清楚,以致卿等受贼人蒙蔽,都是朕的过失。
可是六年前,朕才十三岁,也只是个孩子啊。你们投身军营,为了保家卫国也好,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朕怎么忍心让卿等为了我们姓魏的家务事而牵连获罪……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烧了吧……烧了吧……朕不想知道……”
“陛下……这……”裘铁还未说完,玄楠已经将燃烧的烛台丢进了箱子。
“在座的都是随摄政王出身入死的长辈。朕年轻,行事难免有差。有什么做的不对,诸位长辈千万要告诉朕啊………”玄楠哭道。
火焰将众将污点吞噬,悬着的心被渐渐放下,心中的愧疚之情也一点点聚集,纷纷低下了头,有的人甚至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而偷偷抹泪。
是啊,起的哪门子心思要为老王爷报仇……人家才是嫡亲叔侄。若是换成别的人,叛国造反的能不一网打尽么?而陛下却这样放过了我们,能是孙周说的那样歹毒之人么?不禁为这位年轻帝王的心胸而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