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见长,他知道了母亲当初是为了救他才被烧成重伤。
浑身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每次见他,脸上都带着父亲手制的面具。
面具呈现的样子就是母亲原来的样子。
那一场肆虐的大火,带给了母亲怎样的疼痛!一寸寸火苗卷过肌肤带起一串串燎泡,连呼吸都带着利刃钝割般的死亡疼痛啊!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了一场。
哭母亲所承受过的肝肠寸断、生死未卜!
母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京儿,记住,阿娘这样不是你的错!”
他低头不语。
母亲见他如此,再一次盯着他的眼睛,不容抗拒地重复道:“京儿!不是你的错!这一切与你无关!你明白吗?”
他这才点点头。
“命运的降临有多种方式,每个人的都不同,这就是我的命运。与人无尤。”
这句话他一直记着。
时光荏苒,转眼他十九岁。
那一日,他无意中瞥见父亲屏退了内外下人,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狂喜,怀揣一只纹锦的盒子进了母亲的房间。
他悄悄尾随父亲跟了上去。止步在母亲紧闭的房门边。
“江半图,我不同意!”母亲提高了嘶哑的嗓音,嗓子里压抑着怒气。
“不同意?嗬!”父亲的声音里有一点狠厉的嘲弄,“‘洞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贝,你居然说不同意!我费劲钱财精力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江半图,我不稀罕!你要是真心为了我当初就应该让我死了!我这样算什么?这样屈辱地活着,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我宁愿哪怕痛快地活一天,也不愿痛苦地这样一辈子!我这根本不是活着!”母亲的声音里包含着无边的痛苦,连嘶哑的声音也尖锐起来,“我这样不是活着,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亲似乎叹了一口气:“琼枝,你不要任性,现在有了‘洞鉴’这个无价宝贝,以后你自然会活得更好。”
母亲听完这话,突然有点歇斯底里,有点悲从中来,他听见了郁愤的哭泣声。
“不许哭!”他听见父亲恼怒道,“你明知道哭对你身体不好,还哭!”
“江半图,为了得到你所谓的宝贝,你到底做了什么?”母亲渐渐止住哭声,用平静的声音质问道。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安心戴上它就好。”
“不!”母亲坚决道,“我不愿意!”
“想想你的好儿子!”父亲道,“京儿需要一个好母亲。”
母亲突然又哭了起来:“江半图,京儿也是你的儿子!你就会拿京儿威胁我!”她恨恨道,“你就会拿京儿威胁我!”
父亲道:“琼枝,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当初为了让你活下来我遍寻名医……”
母亲冷冷地打断他:“这些年,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想要什么?又何时坐在我面前听我说过一次话?罗琼枝早死在了那场报复的大火里。你的爱,早变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壳子。”
父亲:“你!故意气我也没用,无论如何‘洞鉴’就是你的!”
他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听完了这样一番话,越听心里越惊!
他的父亲,他以为他是慈爱的。他曾耐心地教他剑术,教他轻功,教他制作面具,原来私下里也那么不堪。
两日后,他去见母亲,被母亲拒见,又两日,他复去母亲堂前,仍被拒见。
如是者三。
母亲如此,到底为何?不由人生疑。
第四次,他铁了心要见母亲一面。他跪在母亲堂前不起。终究是母子连心,母亲终于松了口。他想,母亲到底是心软的。
当他看到他的母亲时,大吃一惊。
不,大吃一惊不足以形容。
他呆愣愣望着眼前是他母亲的女人。
她脸上皮肤自然、光滑细腻,整个人不言不语之中神采流溢,令人炫目。
唯一双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盛满无上华彩与无边悲凉……
母亲一如他六岁第一次所见,一身白衣,一顶兜帽,清瘦得不经一阵微风。
她双手缩在衣服里,满目悲伤望着他。
只一眼,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许是跪得太久,许是起身太急,他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他一会儿呵呵笑着一会儿嘿嘿笑着往外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他的十九岁,走出了京州。
十年,他舍了“江玉京”之名浪迹江湖。
十年来,世上不再有“江玉京”。
他是“罗隐”。
浪子罗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