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医女探过头,客气道:“张医女,邢大人让你去前院。”
莫兰忙起身应了,“我马上就去。”
待医女走了,莫兰才对子非说:“你还有三日的时间好好考虑,这个男人,到底还值不值得你守候。一年的时间,足可天翻地覆。有可能他来了,却带回别的女人。也可能他根本没来,让你空等一场。”
子非脸上闪着夺目的光华,笃定道:“他绝不会带回别的女人,这一点,我信他。”莫兰缓缓的溢出笑意,柔声道:“既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他的心还在,世上任何事都不能使你害怕,也不能使你们分离。”
子非也笑了,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比肆放的雏菊还要美丽芬芳。
三日后清晨,临冬醒得甚早,宫人们高高擎起帷幕,她穿着浅薄的玉色湘绣牡丹寝衣从榻上走出,微觉轻寒。使了宫人推开窗户一看,见庭中潮湿,青翠欲滴的树叶上犹沾着雨水,原是天亮时分下了几点秋雨。于是唤宫人进来伺候洗漱晨妆,许久不见浅桦,以为她又病了,不能伺候,就遣了宫人去问。
不料那宫人却慌里慌张的奔了回来,跪至地上泣道:“浅桦大娘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两人圆瞪,没了鼻息。”
临冬大惊,要亲自去审视,被宫人们死死拦住,道:“美人不能进去,别惹了死人晦气。”
临冬怒斥道:“浅桦跟我足有两年多,忠心耿耿,情若姐妹,如今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连瞧她最后一眼都不成?”
说着,甩开众人,往宫人房中去。
暴室的内侍听闻蕙馥苑死了人,忙遣了宫人过来敛尸。临冬坐在浅桦房中,忆起昨日下值时,她叮嘱自己说:“晚上天冷,美人可要盖好被子,免得惹了风寒。”音容犹在,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人将她尸身抬了出去,像是做梦一般。
见桌上放着几包还未煎过的草药,临冬拿在手中掂了掂,“这药是从哪里来的?”有伶俐的宫人想着浅桦一去,苑中自然要重新提拔新的大娘子出来掌事,遂上前露脸道:“前几日浅桦大娘子有些咳嗽,唤了粹和馆的医女过来诊治。”
临冬沉吟片刻,“去叫那医女过来问话。”
莫兰忽闻浅桦死了,震惊不已。几日前见她还好好的,不过有些咳嗽,怎会死了呢?她顾不得禀明掌医女,收拾了药箱,往蕙馥苑去。
临冬见到莫兰,心有揣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又如失去神智的妇人般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是你害死了浅桦!”
莫兰依礼跪在地上,缓缓道:“美人何出此言?我和浅桦娘子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害她?请您让我瞧瞧她的尸身罢,才能知道是何缘故导致浅桦娘子猝死。”
临冬双眼圆瞪,怒火在心胸翻滚,她撸起桌上茶碗,狠狠往莫兰身上扔去,浇了莫兰一身滚水,先是发烫,但寒风一吹,又凉得人发抖。碗角磕在额头上,闷闷一声响,疼得人头昏眼花,很快就肿了起来。
临冬道:“来人啊,将这贱婢拖到暴室去,先杖刑二十,关到那黑屋里,等我再做处置。”有内侍过来拉人,莫兰想起暴室阴森恐怖,只觉心惊胆战,忙叩首道:“娘娘,责罚奴婢事小,但若不能替浅桦娘子查明真相,只怕娘娘也不能安心。娘娘……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
临冬被浅桦之死冲昏了头脑,以为浅桦监视莫兰之事已然败落,于是莫兰就借着治病的由头下药将浅桦毒死了。
她居高俯视着莫兰,见她湿淋淋跪于地上,浑身发抖,只觉畅快淋漓。她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仰仗的人是谁,但我是妃嫔你是贱婢,你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况且如今你害人在先,若他知道了,必觉你心狠手辣。我忍你已久,浅桦的仇我一定要报!”
秋寒甚冷,又还未有地龙和炭火,莫兰身上被淋透,跪在殿门风口处,浑身瑟瑟发抖。临冬是何意思,莫兰聪慧,又岂会不懂。
她凛然道:“我心中无愧,又有何惧?只是浅桦死得枉然,我曾替她治病,她一直吃着我开的方子,所以我不能不管。你下令暴室责罚我,禁闭我,若是被官家知道,他若心疼,你反少了几分胜算。再者,若此事为他人计谋,我俩争得你死我活,岂不便宜了她人?”
内侍们作势要拉着莫兰往殿外去,临冬仔细一想,颇觉有理,却不肯失了气势。又想若是能趁着浅桦之事,将张莫兰除去,也算一绝永患。于是蛮横道:“你伶牙俐齿,说得我差点都要动心了。待你被关到暴室,里外不通,看你还找谁说理去!”说着扬了扬手,不顾莫兰挣扎,示意内侍将人拖出去。
因旼华寿辰,赵祯自下朝就一直呆在绯烟殿中,陪着旼华说家常闲话。虽不许设宴,但稍微有脸的妃嫔、亲王、朝臣都遣人送了寿礼来。殿中贺礼堆成小山,旼华自幼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她拆也懒得拆,只叫亲侍记录在册,收于库中罢。
待用过午膳,赵祯留在屋中看书,旼华独自往庭中散步消食。恰巧苏且和往她处巡视。旼华素日总故意躲着他,今日见了他,心里竟砰砰直跳,眼睛所到之处也难以离他身影。她有些恼怒,她明明恼的是自己,却偏偏要发泄在他人身上。
苏且和已行至眼前,看见旼华,领着护卫们恭谨道:“公主万福。”
旼华眉头微蹙,斥道:“你挡到我的路了。”
众人听闻,忙往一侧退开,给旼华让出路。
旼华又道:“苏且和!”
且和往前跨一步,道:“是,公主。”
旼华没头没脑道:“你可真叫人讨厌。”
且和面不改色,依旧屏声静立于旁侧,默然不语。
旼华忽又轻笑一声,道:“看你满脸的络腮胡子,横七竖八的像……”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词语形容,刚好有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猫浑身乱糟糟的从花盆旁钻出,她心思一动,胡扯道:“像那猫屁股一样。”
众人听了,稍稍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噗呲笑出声来。苏且和眉一挑,冷冷斜眼瞥了众人,他的眼神像利刀般能瞬间将人的笑意斩去。旼华见他脸红得可爱,忽然想逗他,便笑嘻嘻道:“要不我来帮你刮胡子吧,我曾替鹦鹉剪过羽毛,虽然不小心将翅膀剪断了。但我还替兔子剪过胡子,剪得可干净了,虽然不小心戳瞎了一只兔眼睛。”
苏且和唇角颤了颤,道:“此等小事不敢劳公主玉手。”
旼华见他脸都要绿了,更觉有趣,故意朝亲侍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再寻把刀来,我要帮苏大人剃胡子。”
亲侍领命而去,苏且和见旼华气势十足,满脸正经模样,生怕她真要摆弄自己胡须。恰巧有侍卫过来禀告:“有宫女在殿外右侧宫巷中转了半日,行迹颇为可疑。”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道:“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说着,像逃命似的,领着众侍卫往殿外奔去。
天蒙蒙亮时,子非就来了绯烟殿,从晨阳破晓,到日头高照,她连水也不敢喝一口,怕要如厕,怕稍一离开,就错失了他。
早上送贺礼之人犹多,子非还有所期盼,总是想着,或许下一个走来之人就是他。到那时,他会笑着问她:子非,你怎么在这里?然后,渐渐走近她,将她拥在怀中。一想到此,子非就傻傻的乐出声来。
待过了午时,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她的心也跟着渐渐凉了下去,一丝一丝像是被抽空了茧子,空荡荡的,似能起风。
秋阳渐暖,她却凉如寒冰。
他不会来了。
或许,他早已消失于那个晨阳未起的黎明,当她登上仁明殿的楼顶,目送他远去,他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谁又会想到,那竟是永别。
一想到如此,她的心钝痛,像有利剑插在胸腔之上,连骨带血的拔了出来。她想哭,却只是干嚎。她流不出泪来,一年的时光,她为他倾尽了眼泪。
她不求富贵,不求名位,甚至不求厮守,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远处有侍卫齐整踏步而来,子非丝毫未有察觉,呆呆立在宫墙下,失魂落魄。苏且和领着众人将她团团围住,将长矛利剑指向她,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子非不知发生了何事,脑中空白如纸,几乎无法思考,又听人怒斥:“速速报上名来!”
秋阳一寸寸往下跌落,薄薄的毫无暖意。子非反应过来,只觉脊背凉沁沁的发寒,忙“扑通”跪于地上,叩首道:“奴婢仁明殿宫女吕子非。”
苏且和往前跨了一步,挥了挥手,众侍卫收了利剑长矛,往两侧退避。苏且和扬声道:“抬起头来。”
子非缓缓抬首,透白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泛出深深的悲戚之意。苏且和见她面善,语气也缓了几分,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子非心思转得快,低声恳切道:“今日旼华公主芳诞,想着家里会遣人过来送寿礼,就一早来此处候着。奴婢只想和家人见一面罢,若是有违宫规,还请大人恕罪。”
苏且和沉吟片刻,又问:“你父亲是谁?”
子非却只道:“奴婢舅舅是当朝丞相吕夷简。”
苏且和做事一向谨慎,心中已有九分信了子非,却还是遣了侍从去仁明殿唤了尚宫来对质。待事事都问清楚了,才放子非回去。
总算有惊无险。
窗外更深露重,一轮明月斜挂于天际,照得满庭苍白。子非立在通鉴馆庭中,倚在檐下朱漆廊柱上,直直望着正殿门上挂的那三字“通鉴馆”。
想起当年她爬至梯上挂匾额,从上面掉下来,压折了刘从广的手。他痛呼疾首、气势汹汹的模样,犹如昨日,一晃眼,却已是此去经年。
亦记得他与自己玩笑闲扯,有时她一时失言,惹了他生气,或眉头紧皱,或吹胡瞪眼,或背过身去不理她,但不消片刻,就笑吟吟的心意回转,拿着宫外寻的稀奇物件,嘴如蜜罐的逗她,只为博得伊人一笑。
月朗星空,她却苦楚难言,空拾满腔落寞,默默轻声吟诵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掌医女苏文君忙至掌灯时节才停歇,忽听闻莫兰被暴室抓去,犹还不信,仔细问了宫人情形,才焦急起来。她连忙将莫兰的医女笔录拿出,特意将浅桦的病症、药方等一一检查过,确认莫兰毫无过错后,才寻邢少陵想办法。
苏文君在宫中呆了十余年,深知其险恶,绝不敢掉以轻心。
邢少陵毕竟主事多年,心有主见,又知道莫兰与官家关系,遂道:“你去蕙馥苑找尚美人理论,定要抓紧时间找出浅桦死因,不然罪名落定,莫兰难逃一劫。我去福宁殿求求御前的人,看能否帮得上忙。”
苏文君认识邢少陵十余年,倒是第一次有事求他帮忙,本以为不过是馆中贱婢,还怕他不肯,竟不想他却如此尽心尽力,不觉心中一暖,道:“莫兰是我最看重的徒弟,若是此次能帮她逃过一劫,将来你有何要我帮忙的,必然绝不推辞。”
邢少陵边戴官帽,边道:“就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以为我定然不肯帮她,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
苏文君心事被他猜中,羞愧不已,低头道:“是我小人之心。”再抬头时,却见邢少陵已大步往外走去,只远远传来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如此危机境地,苏文君竟被他逗得浅浅一笑。
蕙馥苑中烛火通明,隐隐从宫墙深处传来喧闹嬉笑之声。苏文君好不容易敲开了角门,还未开口说话,却听那尖嘴猴腮的小内侍道:“御驾在此,娘娘吩咐了,闭门谢客,谁也不允来打搅。”
苏文君忙道:“我是粹和馆的掌医女,听闻苑中有宫人猝死,特意前来查看。”
宫人们对粹和馆的医女向来敬重,听见是掌医女来了,小内侍语调先软了几分,道:“也没什么好查的了,浅桦大娘子已被暴室的人拉出去葬了,下药的张医女也受了杖刑。美人娘娘英明,天亮后自会下令处置,想来此时已毫无悬念。掌医女就别操心了,回去吧。”
苏文君心中一悚,道:“处置禁宫内人该由皇后或尚正局下令,尚美人怎能无视宫规私自遣派暴室宫人?”
小内侍“啧啧”几声,耳语道:“尚娘娘可是如今宫里最受圣宠的,不过是名贱婢,就算处置了,官家又能如何?暴室不敢得罪,只能听命。”说完,又道:“官家、娘娘快要安寝了,我们这也要落锁,您就先回去吧,明日再来。”苏文君还想求几句,角门已然关上,里面叮叮咣咣传来钥匙落锁之声。
她在门口辗转徘徊许久,仍不忍弃莫兰于不顾,她狠了狠心,握紧了拳头拼尽了力往门上砸去,嘴上大喊:“粹和馆掌医女苏文君求见尚美人。”她连唤了十几遍,声嘶力竭,都无人应答。她仰头望着被高高宫墙隔成长形的璀璨星河,无力跌坐于门阶上,她只能凝注,仿佛再也不能逃离,那日漆黑阴冷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