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不知何故,见官家神色不同往日,不敢逾越,只躬身送驾。到了门外,周怀政正要去宣舆轿,赵祯却连披风也未裹,雪帽也不戴,独自往福宁殿奔去。侍卫宫人们皆不知发生了何事,离了十几步跟在身后。
赵祯一路狂奔,等行至福宁殿时,殿内已空无一人,连地毯也被重新换过,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依旧是他先前离去的模样。他扯了一名宫人问话,宫人吓坏了,他并未亲眼见到什么,只凭着自己的揣测,颤颤巍巍道:“杨美人让莫兰娘子罚跪,又叫侍从打了她,不知何故竟弄得浑身是血,旼华公主宣了太医,遣人将莫兰娘子送回住处了。”
赵祯提步就走,他应该早就猜到,宫人们绝不可能让莫兰留在福宁殿,必然会先遣回住处再做处置,他太过慌乱,竟不及仔细想想。他马不停蹄往翠微阁去,风雪越来越大,他在雪中疾走,竟不觉冷,额头已细细沁出汗珠来。他想起连日来自己对她的冷漠,对她的避而不见,更是疼痛万分,内疚不已。
待进了莫兰住处,外屋中挤满了人,见官家独自从雪中走来,身上犹还落着雪花,又未带仪仗,皆吓了一跳,纷纷跪至地上请安。
杨美人先迎了上来,挤出笑颜道:“官家……”话还未完,赵祯竟抬手一巴掌狠狠抽了过去,他红着眼低吼道:“滚出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朕面前。”
杨美人突遇此遭,捂着脸先是愣了,渐渐才反应过来,嘤嘤的低声哭泣。屋里的太医、内侍皆吓坏了,噗通跪倒在地,默声不语。
里屋渐渐传来细细的呻吟声,赵祯心中抽痛,抬脚就要进去。
几名内侍连忙跪走至门口,赵祯怒不可遏,喝道:“通通滚开。”那几人依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跪着,挡住赵祯去路。
御医也在旁侧哀求道:“此屋大阴大秽,官家绝不能进去。”
周怀政也赶了来,跪至地上抱住赵祯大腿,不肯相让。两人正纠缠着,只见旼华从里屋走过来,将食指压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待到了门外,才轻声道:“你们安静些,六哥哥你也先别进去,免得扰了医女做事,反倒不好。”
赵祯听了,依依不舍望了望内屋,见里面帐幕低垂,人影幢幢。他退至外屋坐下,眼中神色平静如无波的死水,语气却透出悲戚来,低低问:“她怎样了?”
旼华略带忧色道:“被茶盏的瓷片扎透了裙子,扎得满腿都是,脸颊也割坏了,流了满脸的血。医女正在给她细细检查身子,必须将碎瓷一片片全部挑出来才是。”顿了顿,又问:“这些人怎么处置?”
赵祯寒眼望去,冷声道:“美人杨氏,生性狠毒,谗害龙嗣,削去一切封号赏赐,遣送至蘅轩寺为尼,永不可再入掖庭。”
杨美人听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六神无主。她顾不得场合,跪走至赵祯脚下,梨花带雨道:“臣妾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无意触犯了她,求官家饶了臣妾,臣妾再也不敢了。”她的侍从也随之叩于地上求饶,赵祯撇过脸去不看,扬扬手示意宫人将其拖出去。
周华政小心翼翼问:“杨氏身边的侍从怎么处置?”
赵祯不假思索道:“拖到暴室去,杖刑三十。”
一时间,如鬼哭嚎叫,饶命声四起。
到了掌灯时分,医女才从里屋出来,禀告道:“身上的碎瓷片都清理完了,只是脸上割得甚为厉害,稍不注意,恐要留下疤痕。另外,需遣人时时伺候着,半月内,最好不要下地行走。”那医女神情凌冽,说话不卑不亢,丝毫未有畏怯之色,倒让旼华多瞧了几眼。
赵祯要进去瞧莫兰,也被那医女拦住,劝道:“她刚刚才昏睡过去,需要静养。她的情绪也才平复下来,官家若此时进去,倒容易让她触景生情,于保养无益。况且,她脸上现在抹着厚厚的膏药,官家见了,容貌不在,反倒不好。不如等过几日,等她脸上的伤好了,官家再去瞧也不迟。”
赵祯见她说得不急不躁,神思分明,也有几分说动,便只伫立在门槛边愣愣凝望,许久才返身坐回位中。
到了亥时,太后宣官家进慈宁殿说话,赵祯不敢推辞,仔细嘱咐了医女,又回福宁殿换了衣裳,喝了御医呈上的滚姜茶,才坐着轿子往慈宁殿去。
慈宁殿中高台燃烛,太后畏冷,不仅往宫壁上挂了凤凰锦绣壁毯,又以大雁羽毛做成幔帐垂于四侧作火屏。除去地龙,又烧了瑞炭于朱雀负雏青铜熏炉中,那炭火无焰有光,一次可燃十日,散着热气暖烘烘裹着花香扑在人身上。
妘丫亲自将赵祯迎了进去,见太后穿着雪青缎窄褙袄,面色红润,歪在床榻上,用绸被盖了半身,赵祯忙做辑,浅笑道:“大娘娘今日脸色极好。”
太后叹了气,面露哀色道:“是被这热气扑出来的,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总熬不过多久了。”
赵祯一听,心中伤感,忙宽慰道:“大娘娘万福齐天,长命百岁。”
太后听了,勾唇冷笑一声,道:“官家若能治理好大宋社稷,吾就是今儿去了,也有颜面见你父皇。吾今日听闻你冒雪独行,不知是否为帝王所为?”
赵祯心头一紧,“朕也是心急,才不顾礼仪,往后再不敢了。”
他今日在雪中奔波半响,至此连晚膳也还未用,全身软绵无力,面色苍白,又挂念着莫兰,心思未免有些散乱。
太后愈是生气,面上愈是收敛着神色,她甚至扬起了笑意,道:“你倒是没所谓,可那宫女,你就没有想过她的处境么?”
赵祯凛然,沉默不语。
太后此时方露出颜色,皱眉厉声道:“你今日甩下朝臣,独身从福宁殿奔至宫人住处,连轿子也不坐,淋着雪去。你扔下朝事,不顾龙体,违着宫制,就为了一个宫女。若有朝一日,吾下到九泉,见到你父皇,该如何与他交待!你可真是我教出的好官家!好儿子!”
赵祯望着熏炉中烧得红滋滋的炭火,脑中满是那日雪夜去莫兰房里,她将自己的手捧在掌心,呵着气柔声细语的模样。
太后见赵祯神思恍惚,竟未仔细听自己训话,气得又咳起来,片影忙取了斗彩莲纹的搪瓷缸子,让太后往里吐了痰,又递过清肺的梨汁饮给太后润喉,抚着她的背,轻轻劝慰道:“官家今日淋了雪,还未来得及用膳,奴婢去取些点心来……”
太后斥道:“他的身子连他自己也不爱惜,倒叫我们操什么着心,让他饿着。”
妘丫知道太后正在气头上,忙嘘声退至一侧。
赵祯淡淡道:“妘丫,朕不饿。”
太后缓了缓口气道:“在巩义的时候,你带着她甩了随从出宫去,不过贪个新鲜,也就罢了。你想着法子让她回奉茶司,让她在福宁殿侍寝,有违宫规,吾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并未计较。但今日之事,吾却不能不管。”
赵祯惊愕失色,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竟不想太后全然知晓。他为太后亲身侍养,陪在她身侧十余年,深知她手段之狠烈、决绝,这才意识到莫兰祸福难料,忙皱了眉道:“是祯儿错了,与莫兰毫无干系,大娘娘若要责罚,就责罚朕罢。”
太后见此,冷哼道:“你是大宋国主,何人敢罚你?”又缓了口气,道:“太医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她自己竟然不知道,还帮着杨氏去寻什么兔毛领子,实在糊涂。你子嗣少,若她怀了皇子,吾也不得不晋封她。可如今,她已经小产,吾也不必再容忍她。”
在翠微阁时,他不敢问,旁人也不敢说起,如今听太后说起“小产”二字,只觉心尖上如针扎般疼起来,细细密密的,痛入骨髓。
太后又道:“吾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原本也有意让她入妃册,所以当日才以伺候李宸妃有功,亲赐她正六品尚籍御侍,如今看来却是错了。你若单单只是宠爱她,像先前的尚美人、杨美人一般,我也不会置评。但过犹而不及,你若将一名女子放在朝臣之上,规法之上,迟早要酿成大祸,吾不得不管。”顿了顿,狠声道:“吾会下一道懿旨,将张莫兰贬至染坊为贱奴,永不可入妃册。”
赵祯心中大恸,“朕喜欢莫兰,朕爱她,朕这一辈子从未如此眷恋一个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觉得自己也是常人,也可有七情六欲,无需顾忌帝王尊严,也无需计算朝臣关系。她待朕亦是赤诚之心,毫无半点权谋计算。大娘娘……”
太后大怒,掀开被子,光着脚几步跨至他跟前,面斥道:“你是想让吾赐她死罪么!!!”赵祯眼底一热,淌下眼泪,唇角微微颤抖,生平第一次朝太后吼道:“若你敢赐她死罪,就别想再认朕做儿子。”
这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赵祯。
太后抚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妘丫见此,忙搬了黄梨花透雕鸾纹玫瑰椅让太后坐下,又拿了软绸莲花绣鞋替她穿上,来不及拿搪瓷缸子,就掏出素绢帕子放在她嘴前。太后喉口一腥,润得帕子鲜红一片。
妘丫一瞧,唬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轻声道:“太后,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太后扬了扬手,示意她别声张。赵祯泪眼摩挲,并未瞧得分明,见太后咳得厉害,只当是旧疾,并未在意。
许久,太后方缓了语气道:“你生为帝王,坐拥大宋江山,享受着万丈荣耀,就注定不能成为常人。以前大臣们送你宠妾,吾不过说了一句“切不可沉迷女色”,你便将人悉数送出宫去。甄选中宫时,因静姝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吾以为甚好,你二话不说就立她为后。”顿了顿,语气愈加柔软道:“年月流逝如水,是诸事最好的解药,忘了她罢。”
赵祯这才抬头与太后对视,烛火映在他如墨的眼中,沉静如夜星。他缓了语气,道:“朕并不是缺女人,后宫那么女子,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可莫兰就是莫兰,在朕心里,任何人都无可替代。她会生气,会没尊没卑的与朕拌嘴,甚至会砸东西。但是她,是朕第一眼见到时就心动的女人,又如何能放下。”
太后静静的听他说着,微微有些发愣,犹记得几十年前,先帝在衡妩院的大枣树底下,一袭青衫,衣袂飘飘,抚着她鬓角的青丝,婉转柔情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动了心,再也不能放下。”一时,竟有些动容。
稍稍年轻些时,她一直觉得人生里最为苦闷、愤懑、抑塞的日子就是被幽闭在衡妩院的时光,走到如今才明白,那竟是生命里唯一难得的安静、悠闲、心无旁骛。从她跨出衡妩院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再也没有平静过。
她凝望着赵祯,他的样貌与先帝极为相似,眉如浓墨,鼻尖挺直,尤其是皱眉的样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愣愣看着,许久才收敛住心神,狠下心,“吾会遣人好好照料她,待她身子好了,再遣去染坊。”顿了顿,又拿出太后的威严,命令道:“从今日起,吾不许你再去见她。若是你不听,就算不认你做儿子,吾也要拿出手段。”顿了顿又道:“就算为了大宋江山,你也该当断则断。”
赵祯心一沉,只觉身子飘飘忽忽的,连腰间的穗子也无力握住,惆怅、愧疚、绝望汹涌而至,让他无力承受。他是皇帝,他以为自己能承受住一切。他也是仁君,被这层身份拘着,他只能独自承受哀痛。
他从小就被教导,为帝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应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
他于心中默默吟诵,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去,垂下去。
自杨美人被赶出宫外为尼,阖宫皆以为御前的奉茶女官张莫兰必然要载入妃册。却不料,官家第二日起便生了重疾,连绵卧榻大半月,只许皇后在旁侧伺候,竟再也未跨入翠微阁半步。而张莫兰,太后虽亲遣了宫人好生伺候着,却也疗养不过半月,就被贬入染坊为贱婢。
莫兰才刚能下地走路,就接了太后懿旨,她是何等聪慧,其中曲直又如何不懂。贬去染坊倒没什么,只是听说赵祯病了,又无法与他见面,心中难免焦急又失落。她知道赵祯在福宁殿中养疾,拖着身子独自去看他,却被内侍拦住殿外。
阖宫皆知莫兰曾怀过龙嗣,殿前的内侍又与她相熟已久,自然不想为难她,只是太后有懿旨不许让她再入福宁殿,也都是没有办法。她正与内侍僵持着,内侍道:“莫兰娘子若再这样,我便只能叫侍卫来了,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了。”
正说着,一袭红衣移至眼前,冰天雪地中愈显娇媚惹眼。尚临冬嘲弄道:“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么?不想一语成谶。”
莫兰依礼福了福身,垂头不语,又听临冬朝内侍道:“太后让我炖了鸡汤来送与官家补身子,快去通报一声。”
不过多时,里头就传了尚临冬进殿,宫人殷勤的掀起帘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兰,只见她已退至廊檐外头,一身素衣,融在雪地里,唯青丝如墨。
此时风雪已停,树枝上积满了雪,时有风过,将雪花纷纷扬扬的吹落下来,拂在她的衣袂间,更落在她的鬓上、颈间、面颊边,渐渐的消融下去,化成湿沁沁的冰水,直凉到她的心底去。
因官家、太后皆卧病在塌,宫中连过年也未好受,礼仪庆宴通通免去,只在除夕夜里由皇后领着各宫妃嫔往慈宁殿、福宁殿请安纳福。
转眼开了春,太后舟车劳顿往太庙行了祭祀之礼,回宫后病情愈重,渐渐不能开口说话,于明道二年四月,驾崩于宝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