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内侍在廊下禀:“官家,李美人来了,此刻正候在殿外。”赵祯这才抬起头,却先看了一眼莫兰,见她罔若未闻,只专心磨墨,遂道:“让她进来吧。”
片刻,只见有美人穿着月白兰花湖蓝交领褙子,下系桃红曳地纱裙,从珠帘后缓缓走来,柳腰软软,步步生莲。她行过礼,才从贴身侍女涴苾手中接过朱漆描花盘,盘中放着芙蓉搪瓷碗。
她轻步移至案前,将漆盘放于案几上,边往里舀汤,边笑意盈盈道:“如今暑气渐盛,易上火生燥。又见锦瑟殿前御河中荷叶圆圆,清香宜人,甚是可爱。想起家中有习俗,七月要吃荷叶冬瓜老鸭汤清热解暑,特意叫人往河中摘了新鲜嫩叶,亲手熬了这汤来给官家尝鲜。”
赵祯颔首浅笑,接过小碗浅尝一口,夸赞道:“果然清润可口,味道甚美。”遂将碗中鸭汤喝尽,又道:“你的手艺渐有长进。”
李美人听得圣赞,喜上眉梢,撒娇道:“官家若是喜欢,可要多多来锦瑟殿看臣妾才是。”又说得露骨,道:“官家不是喜欢妾身上的兰花香么?妾前几日又特让司苑司新培出许多兰花来,今晨用那花瓣儿沐了浴,官家可闻见了?”说着伸出袖袍给赵祯闻,笑意妍妍,果是兰香扑鼻。
赵祯瞧着莫兰颜色,觉她微有异样,正要命李美人回殿安寝,却看见莫兰收好手中烟墨,躬身道:“官家,墨研好了。”
李美人正得意撒欢,此时才注意起莫兰来,见她面上淡淡,穿着粉白绣梅花的对襟宫装,梳着宫髻,临窗而立,衣炔飘飘,虽未施胭脂,却面含红晕,举止轻盈敏捷,又见赵祯正望着她,似是含情,心中不觉隐隐担心。
赵祯指着案上凌乱奏章,沉声道:“你再将这些收拾一下。”又朝李婉婷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安寝,朕还有奏章要批阅。”
李婉婷今日汲了兰香,又熬了汤,本以为留宿福宁殿是志在必得之事,不料官家竟让她一人回去,她心有不甘,还想说什么,又听赵祯道:“明日朕去看你。”
这已是下逐客令了,李美人不敢再说,只得躬身告退。走至殿门,又听赵祯道:“等一等!”李美人心中一喜,以为官家回心转意了,忙又转身走至帝前,娇笑道:“官家可是要留臣妾?”
赵祯脸上滞了一滞,道:“碗中可还有汤?”
李美人侍女涴苾屈了屈膝,“启禀官家,还有小半碗汤。”
赵祯扬起笑意,“朕觉此汤颇为鲜美,不如留下。”
李美人见官家留恋她熬的汤,颇觉骄傲,将汤碗放于茶桌上,叮嘱道:“若是汤凉了,官家定要让内侍们先热一热才能再喝。”又朝莫兰凛冽道:“身为御前女官,诸事都要想在官家前头。切不可等官家渴了饿了,才临时准备。”莫兰见是对自己说的,忙停住手中事务,恭谨回道:“美人说得是,奴婢谨记。”
待李美人出了殿门,赵祯才朝莫兰道:“你快将那汤喝了,待凉了就失了味道。”莫兰此时正跪在地上整理官家生气时抛于底下的奏章,只当未听见。赵祯见她不理,也蹲至她对面,用手中奏章勾起她的下巴,见她脸上不喜,也不看自己,小脸儿尽是不满,他也不生气,反笑着戏谑道:“小娘子,可是吃醋了?”
莫兰撇过脸去,抱着奏章从地上站起,嘟嘴斜眼瞥他,只不说话。
宫中嫔妾对他向来百依百顺,更无人敢拿眼瞥他,见莫兰红唇微噘,眉目生情,反觉新鲜可人,不禁将朝中琐事通通丢掷去了爪哇国,只想哄好眼前佳人紧要。又从桌上端了那汤,递至莫兰面前,低声下气赔笑道:“这鲜荷叶可清暑利湿,冬瓜可清热解暑,老鸭能滋阴养血,益胃生津。你快喝了这汤,消消气儿。”
莫兰冷声道:“官家若想与妃嫔郎情妾意,甜言蜜语,大可先屏退了宫人内侍,何苦在奴婢面前风花雪月,失了皇家威严。”
赵祯笑意阑珊,“朕的小娘子果真是吃醋了,朕……”话还未完,莫兰用手肘往赵祯侧边一耸,本只想将他拂开,好往案几上放奏章,不想赵祯手上不稳,只听得“哐嘡”一响,那汤已尽数洒在他胸前龙袍上,瓷碗在白玉大理石上翻了几滚,竟没有碎。只是碗边磕碰了好几下,有了缺角,也无法再用。
候在廊下的内侍听见声响,也不知发生何事,蜂拥冲了进来。却见赵祯背对着他们摆手,又忙尽数躬身往后退。周怀政瞥眼瞧着莫兰还站在旁侧杵着不动,眼见气氛诡异,也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许久,莫兰想先开口说句什么,又抹不开面子,抱着奏章也不放下只生闷气。赵祯哪被如此招待过,已经够低声下气了,她却还要生气,倔劲儿一上来,也只站在那里不说话。
夜风忽起,将放在案几上的青白笺吹落了几张,莫兰这才放下手中奏章,弯腰将青白笺一一拾起,忽想起那日在仁明殿中他往笺上写的那几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心中一动,软了下来。
她瞧了他一眼,见胸口处湿浸浸的,怕他着凉,便道:“衣服都湿了,也不知道叫人换。”她转进内殿,见桁架上有几件素白寝衣,便拿去给他换,谁知,他已经走了进来,倚在门边,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莫兰不知何故,先红了脸,气也消了,嘴上却仍不服气道:“我去叫人来给你换衣,天色也晚了,也该安寝了。”
他却一点也不理她,反步步逼近,直叫她退无可退,伸手撑在墙上,将她拢在中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禁不住满脸羞红道:“我……我去叫司寝司的宫人来。”说着,从他腋下钻过,往外殿跑去。
赵祯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却见她正巧站在落地纱灯前,照得眼睛如明珠璀璨,熠熠生辉。又脸红如烟霞,略含羞涩,像极了将开未开的初冬腊梅,清甜甘洌,惹人痴迷。见她要往外跑,他一把拉住她,嘶哑着声音道:“朕只要你伺候。”
像极了她初次在憩阁遇见他时那般,他无顾她的意愿,将她禁锢在怀中,时至如今,她才敢确认,那日那人,就是赵祯。
他抱着她放至御床,上面铺着柔软的湘竹席,凉似冰簟。他的呼吸尽在咫尺,带着温香拂在她的脸上。她眼中亦有情谊,也不知是何故,浑身燥热起来,迷惘的凝望他。她的脸莹白如玉,呼吸中溢出淡淡兰香。她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他乘机将脸贴上去,用唇堵住她的嘴。她的唇上如火如炙,手也不听使唤,本能的攀在他腰上。
殿中烛火渐渐隐去了光华,在风里摇曳。
司籍司尚宫没有得到召唤不敢进殿,只是候在廊下,过了子时,方敢禀明周怀政。周怀政蹑手蹑脚走进殿,见外殿无人,内殿却灭了灯,琢磨片刻,心中了然,忙退至廊下。
司寝司尚宫迎上前来询问:“要不要宣妃嫔过来侍寝?”
周怀政伸手指在尚宫额上,啧啧几声,又在他耳侧轻声咕哝几句,方道:“你尽管下值去,有事我再遣人去叫你。”
待尚宫往后退了几步,又被周怀政叫住,道:“此事你悄悄儿记在档里,防着今后查阅。”又道:“圣意不明,切不可张扬出去。”尚宫点头哈腰道:“这是自然,奴才明白。”说完,领着司籍司众人回去了,只留周怀政在旁屋守着。
至半夜,赵祯沉睡未醒,莫兰穿好衣裳依旧回翠微阁去,好在她一人居住,又是从福宁殿下值,侍卫内监们也不敢为难她。莫兰回到屋里,一想起明日还要见他,便觉羞涩万分。不禁辗转反侧,直至天亮,竟无眠了。
到了第二日,许是夜里回翠微阁时扑了风,莫兰腰间又酸又涨,头发昏,且咳嗽起来。周怀政知晓昨日之事,对莫兰多了几份敬重,又恐她咳起来按捺不住,殿前失仪,便许了她假,放她回去休息。
赵祯下了朝,于福宁殿中看书,心里惦念着莫兰,几次叫了茶,都是皎兮过来伺候,便问:“今日只你一人当值么?”
皎兮不疑其他,细细回道:“代秋去了慈元殿回太后话,夏芷去御河收荷叶上的露珠了,莫兰昨日吹了风头疼,告了假在住处休息。”
赵祯颔首,面含浅笑,温言道:“知道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