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张耆退下,赵祯回小院中,本以为莫兰候于殿中,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案上有青白笺写着歪斜几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赵祯扬起笑意,心中暗忖:这字迹果真不如句子好,日后要教她好好摹练才是。心中又隐隐苦恼于吐蕃入侵之事,到底意难平。
赵祯虽在行宫,所行之事却时时有人禀明太后。皇后去慈元殿问安时,恰巧撞见背后禀告之人,此人正是福宁殿掌印大监周怀政。静姝颇为生气,周怀政是赵祯心腹,却暗地将御驾行踪暗暗禀于太后,其心可恶,可见一斑。
周怀政也颇为慌张,他一向都指使小太监过来禀事,今日也是瞧着官家不在宫中,壮了胆子才敢亲自来慈宁殿侍奉太后,不料被皇后撞个正着。
好在皇后也算是太后的人,年纪又小,不过十几岁,想来不成气候,才稍稍落下心来。太后使退了周怀政,屏退了宫人,才薄怒道:“身为中宫,怎么如此鲁莽行事,竟敢不予通报,擅自闯入太后寝宫!”
静姝惧怕太后威严,跪下道:“母后息怒,静姝错了。”
太后见她满脸畏怯,心中到底不忍,从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中站起,虚扶她一把,慈爱道:“起来吧,我也并不是要怪你。只是有些事,不想你过早知道。而今你撞见了,我也不能再瞒你。”
说着,踱步于窗前,将八仙桌上一支牡丹上的半黄叶子折下,轻放于旁侧竹编花篮中。轻声道:“你入宫几年,一直未有子嗣,又不能抓住官家心意,若我不安排几人在官家身边细细打探,你的后位怎会坐得如此安稳?今后若我不在了,这些人你都可尽情遣使。”
静姝听着,想起入宫几年,赵祯面上温和礼让,里上却始终冷淡远离。
她思绪万千,伤心难抑,唇角微微颤抖,轻声道:“谢母后为妾劳心。”一眨眼,泪水就落了下来。太后亲自为她抹去眼泪,柔声安慰许久,直至打消了她的疑惑,才道:“今日夜深,我也累了,你回去安寝吧。”
至第二日午时,莫兰才随驾回宫。
子非等仁明殿宫人早已候在殿门,将她迎进住处,围了个里外不通,七嘴八舌问起宫外之事。莫兰把自己所见所闻均和她们说了,只将夜间出巡之事隐去,又道:“行宫虽雅致,却不如禁宫宏伟。转个几圈,就逛遍了。”
子非见莫兰面有疲劳之色,将众人赶了,道:“你舟车劳顿,想来辛苦,先好好休息吧。尚宫娘娘说了,今日你无需上值。”
众人走后,莫兰将带去行宫的洗漱用品等收拾出来,见昨日买的一对烧蓝镶金花钿手镯,心中喜欢,就往手上戴了戴,又取下其中一只放于锦盒中与赵祯写了情诗的帕子放于一处。正要收好,瞧见柜中有一方霜色帕子,是那日憩阁中苏且和为自己绑手的帕子。她仔细一瞧,竟见上面也有一朵金色五爪龙纹,先前怎就没有瞧见?心中纳闷,细细想来那时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想这是御前用的,又仔细回忆了那日之事,暗暗有了猜测之意,却终不敢肯定。
正在踌躇间,有人急急敲着门,她麻利将霜色帕子放于袖口,喊道:“谁啊?”
门外那人喘着气道:“是我,青姨。”
莫兰一听,心中不太耐烦,打开门道:“你有何事?”
不料青姨“噗通”一声跪在门口,祈求道:“请莫兰娘子一定要帮帮奴婢。”
莫兰被唬了一跳,忙将她扶起,“你腿脚还未好,又伤着了可怎办?况且,你在此下跪,若让他人看见,岂不多事。有何事,你尽管说来,我帮得到的自然会帮,帮不到的,你跪了也无用。”
青姨抹去老泪,“昨日我去华落堂看太嫔娘娘,观其模样,只……怕是不行了……本想呆在她身边好好伺候几日,偏摔了这腿,连自己都不利索了,又如何伺候得好她。”说完“咻”的一声哭了出来。
莫兰虽不喜青姨平日为人,却也为她的忠心感动,边抚着她的背边安慰道:“你将草药拿来,我晚上再去瞧瞧她。”
青姨哽咽道:“多谢。”
至傍晚,莫兰将草药用布包了,直奔华落堂去。果见太嫔已完全不能说话,连动也不能动,只是躺于床上,闭着眼,长声呻吟。
莫兰寻来伺候的宫人老婆子,命她烧了水,立刻去熬了草药。莫兰见时辰尚早,仔细帮太嫔擦洗了一遍身子,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将屋中污秽之处,仔细擦洗了一遍。等做完了,又坐于床侧喂药,直待太嫔睡去,才起身折回。
出了华落堂,转入宫墙下长街,莫兰因今日去得早,并未提灯笼。此时天幕四合,又专寻了偏僻的小路走,几乎只能看清眼前四方之地。
春日草长莺飞,又蛇入鼠出,莫兰壮着胆子往丛草中掠过,也不知脚下踩了什么物件,只觉柔柔软软,似乎还在蠕动。她心中一惊,几乎魂飞魄散,忍不住大叫出声,跺脚跳至旁侧平地,再也不敢往前走。
不知从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树后也不知转出什么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莫兰腿软无力,一颗心儿似要蹦出来,不由得大叫,几乎要晕厥过去。
许久才听清是有人唤:“张莫兰、莫兰、莫兰……”
在黑夜荒芜之处,忽然听见声音,又是叫自己的名字,更觉恐怖异常。莫兰惊慌失措,无法思考,只会尖叫。直到有人捂了她的嘴,低声道:“我是苏且和,你别叫了,巡逻的禁卫都要被你引过来了。”。
莫兰认得他的声音,舒了口气,止住尖叫,努力平静心绪。待他松了手,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且和却道:“这话不应该我问你么?”说着,一把将她抱起,引得她又小呼了一声。他冷冷道:“别叫,这草丛里不定有什么虫子蛇鼠,不如我抱你过去来得利落。事急从权,娘子勿怪。”
他抱着她穿过草丛,行至宫街转角处,才将她放下。
两人转入宫街,好歹墙角点了长信灯,也能相互看出面目。宫街上时有宫人出入,两人为了避嫌,刻意离着四五步远,又只走阴影处。
莫兰心境平复,问:“你怎会在那里出现?按理那边接近冷宫,禁卫们也极少巡至那处。你又是御前禁卫,怎会到那里去?”
且和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官家捡到你的通符,怕你急着要用,又不想他人知道,只好让我来送。”
莫兰接过自己的宫女通符,才想起昨晚在行宫中,给赵祯留字时,将通符拿出压在青白笺上。因听见有宫人从窗下经过,才慌忙离开,一时便忘了收好通符。
她将通符放入袖口,又问:“你在哪里瞧见我的?”
且和干脆利落道:“你刚出仁明殿时。”
莫兰眉头微蹙,生起气来,“你为何不叫住我,还一路跟我到了华落堂?”
且和语气淡淡道:“我不过只想知道,官家如此心爱之人,行迹鬼祟,到底有何秘密。”
莫兰不想再理他,愠怒道:“现在知道了,可心满意足?”
且和无言以对,“东西已送你了,我也要回福宁殿复命。这一路过去都有宫灯,你也无需害怕。”说完,不言其他,转身便走。
莫兰忽道:“苏大人!”
且和不知何事,停住步子,转身看她。
只见她从暗处慢慢走过来,被灯光照得愈来愈清晰。她穿着极轻便的殷桃红宫装,眼睛漆黑如墨,似能倒出人的影子。她从怀中摸出一席霜色帕子,又绑于右手手掌上,伸出手去给他看,问:“这帕子,是你的么?”
且和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又偏绑在手上,疑惑道:“上面绣着金色五爪云纹,不是官家才能用的么?”
莫兰听他一说,心中石头落下,像是被洪水窒息得久了,猛然呼出气息,只觉浑身舒坦,身心顺畅。
她忍住喜色,“哦,原来如此。”
且和回福宁殿复命,把莫兰看望李太嫔等事一一说了,又特意说了莫兰问他帕子的事。赵祯恍然忆起那日憩阁中他谎称自己是苏且和之事,深知莫兰此举是试探,又想瞒着且和不声不响的确认,实在滴水不漏。
他抿嘴笑了笑,“莫兰聪慧,绝无虚言。”
且和看着赵祯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知道他与那宫女之间必然还有许多自己未知的事,若不是昨日撞见他俩私会,只怕赵祯还要瞒着他。
天刚刚微亮,莫兰起床洗漱,听见窗外有小宫女喊道:“莫兰娘子,院外尚正局有请。”莫兰一听尚正局三字,便觉浑身战栗,一种不祥之兆瞬间拢于全身。